顾清妍心里已有了大致的轮廓。这轮廓并非清晰的人物画像或事件全貌,而是一个由专业术语和动力学推断构建的关系结构模型。
表面问题出在‘专属定制’这个关系结构上。
在这个模型里,有两个核心节点,以及连接它们的那条名为“定制扮演”的、充满张力的纽带。
那位身处复杂压力环境、对亲密关系抱有极高且具体理想化期待的女性。她并非简单地雇佣演员,而是在进行一场精密的情感工程——试图定制一个能完美弥补现实缺失的“功能性伴侣”。她的行为模式显示出强烈的控制欲与深层的不安全感(需要“巩固事实”)并存。
她提出的“平淡中的默契,忙碌中的陪伴,喧嚣中的宁静”这三项要求,在顾清妍听来,更像是一份理想客体功能清单,暴露的是其内心对稳定感、共存性和内心平静的极度渴求。
更值得注意的是,她要求刘军“把她当成真正的女朋友来对待”,这是一种主动的边界模糊策略,意在通过引导对方的情感投入来反证关系的“真实性”,以满足自欺欺人的深度需求。
真正让刘军身份认识混乱的,是他目前将自身定位为高度专业的“扮演者”。他运用了极致的理智化和情感隔离作为防御机制,将充满情感张力的亲密互动框定为“需要专注和纪律的任务”,这有效地保护了他不被卷入漩涡。
但关键风险点在于他那句——“这些,我不用演,自然做得到”。这意味着,雇主的定制,恰好与他失忆前的核心人格特质高度吻合。这种“本色出演”正在无声地侵蚀真实自我与扮演角色的边界。
长期沉浸在这种“舒适”的扮演中,即使认知上清醒,潜意识也可能发生微妙的内化,这反而可能加固对过去身份的记忆封锁,这也就解释了刚才刘军本人说到的‘一个金融领域从业者扮演相同的职业身份时,应该会有相应的记忆闪回,但他却没有’。
这就是病因。病因在于,当扮演与本真重叠,记忆的唤醒机制被持续抑制,大脑为维持认知一致性,主动切断了通往真实记忆的路径。这种“正确感”形成了一种心理牢笼,使他越是贴近角色,越远离真相。
原因找到了,但要如何‘对症下药’呢?
从当前的情况看,如果要找回记忆,首先就要脱离这种“本色出演”的表演状态。
诊室内依旧安静。顾清妍拿起笔,没有在笔记本上记录,她需要消化这个模型,并立刻据此调整治疗策略。
沉默了一段时间后,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刘军,语气恢复了专业的温和与沉稳,但带着一丝郑重:
“刘先生,症结已经很清楚了。您陷入了一个逻辑闭环:您用‘真实的碎片’去‘扮演一个角色’,而这个角色又恰好是您过去可能的样子。这种‘本色出演’的舒适区,正在无声地消解您追溯过去的动力。因此,找回记忆的关键,在于打破这个闭环,让‘扮演’状态终止或发生质变。”
“我有两个建议。”她有意的停顿了一下,先说第一条建议:
“第一条路,是彻底脱离。如果您与雇主之间的协议允许,最直接有效的方式,是尽快结束这段‘扮演’关系,从根本上移除这个导致您认知混淆的环境刺激。让生活回归到一个不需要持续表演的状态,同时保持相应的‘情境模拟’刺激,为大脑的自我修复和记忆的自然浮现创造清净的空间。
“但这条路的风险在于,它可能意味着单方面终止合约,带来一系列现实纠纷。您可能会失去一个观察‘本能自我’与‘外部反馈’如何互动的唯一现场。这个‘扮演’的平台本身,现在看,既是干扰源,也可能是一个蕴含着您过去身份线索的、极其特殊的‘情景模拟反应场’。”
她停顿了一下,观察着刘军的反应,然后说出第二条更复杂、也更需要技巧的路:
“第二条路,如果你们的合约必须继续,那么策略需要改变:你要停止‘刻意扮演’,转向‘真实反应’。我的意思你一定要听清楚,不是叫你扮演真实,而是基于你本身的真实,通过这种‘去表演化’的真实碰撞,才有可能在你们之间创造出新的、不基于表演的互动模式,从而有可能触及被‘完美扮演’所掩盖的真实情感线索,甚至迫使某些被隐藏的真相浮出水面。”
“但这条路的风险是,不确定性和不可预知性,特别是你这种特殊情况,你演了一个似自己而非自己的角色,你可能会发现,你的想表现‘真实’可能会无从下手,因为你可能会分不清哪一个表现是真实的自己。
她最后总结道:“两条路,一条是‘物理脱离’,一条是‘放下面具’。无论选择哪一条,都意味着您必须主动走出当前的‘舒适区’,迎接不确定性和可能的冲突。这才是治疗真正开始的地方。您需要认真权衡,您准备好为‘找回自己’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了么?”
,!
刘军听完,沉默了半天。
他听了顾清妍的专业分析,也知道了自己的症结所在。
确实,扮演“allen”越久,一种诡异的熟悉感就越发清晰。这个角色仿佛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一套华服,尺寸、剪裁,甚至细微处的品味,都契合得惊人。关璐描绘的那个“沉稳、内敛、专业”的形象,他演起来毫不费力,甚至游刃有余。
但这份“游刃有余”本身,恰恰就是最令人不安的地方。
在需要的时候,他能毫不迟疑地调动“allen”应有的所有反应:恰到好处的关怀、无可挑剔的礼仪、沉稳犀利的谈吐。他甚至开始享受那种掌控局面的感觉,享受关璐眼中因他而绽放的、全然的信赖和欣赏。
可每一次“完美演出”落幕,抽离‘角色’回到这片空茫的自我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撕扯感便悄然浮现。
这倒底是‘本能’下的自己,还是角色的该有本能?
他分不清,那流畅脱口而出的专业术语,是查阅资料背下的台词,还是他灵魂深处本就存在的语言?那面对压力时纹丝不乱的冷静,是扮演需要的克制,还是他真实面目的一部分?
‘物理脱离’,意味着立刻抽身而去。
这要求他提前终止“三个月”的合约。这不仅关乎“厚道”与否,更涉及“违约”。突然抽离,会让她苦心经营的防御阵线瞬间崩塌,直接暴露在梅瑜的逼婚压力之下。更重要的是,算起来,三个月的期限还剩下一半时间,此时单方面毁约,不符合他一贯的契约精神。而且,这种粗暴的撤离,很可能激化矛盾,甚至引发梅瑜或何家更激烈的反应,将关璐置于更危险的境地。这与他最初答应帮忙的初衷——提供一段缓冲期——相悖。这条路,看似干脆,实则后患无穷,更像是一种不负责任的逃避。
至于他为什么将‘契约精神’看得如此之重,或许他本人并不知道,这是他身体里的某种‘将任务完成’的本能在驱使。
那么,只有‘放下面具’这条路可走了。
“今天看来要加班到很晚了”
关璐揉着眉心坐进副驾驶,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将公文包随手放在脚边。
刘军平稳地启动车子,汇入傍晚的车流。车内一时安静,只有空调低沉的送风声。他目光扫过她微微蹙起的眉头,随口问了一句:
“事情很棘手?”
“嗯。”关璐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才带着一丝烦躁开口,更像是在梳理思绪,“城南那个物流枢纽项目的关键审批,又被卡住了。还有两个原本谈得差不多的海外供应商,今天突然同时表示要‘重新评估合作风险’。”
“具体什么情况?有文字材料吗?”
关璐正准备闭目养神的动作一顿,诧异地睁开眼看向他。往常这种时候,他多半是沉默地开车,或者递给她一瓶水,说句“休息一下”。这种直接针对业务核心的提问,是第一次。
她眼底闪过一丝疑惑,但更多的是一种被触及专业领域时的本能反应。疲惫暂时被搁置,她坐直了些,语速加快:“规划委的一个副职,理由是‘需要进一步评估交通长期影响’,这是个模糊的托词。供应商那边,暗示我们‘内部稳定性’有风险。”
“一会儿回家,你拿材料我看看。”
他主动要看材料?
关璐不禁有些小小惊讶了一瞬,不过很快,一丝难以抑制的惊喜从她眼底浮现,迅速驱散了疲惫。
她不在乎他是否真能看懂那些复杂的文件,她在乎的是这个姿态——这是他开始将她的事,真正当作自己的事来关心的证明。
这说明什么,这说明自己的‘让他上瘾’的策略奏效了。
而下一秒,一个更强烈的念头击中了她,让她的心跳都漏了一拍。
机会!
她立刻想起了自己那个曾被拒绝的、让刘军以“特别助理”身份参与公司事务的计划。当时他以不符合‘allen作为海归精英独立性’人设为由推脱,而现在,是他主动提了出来!这简直是天赐良机。
只要他踏入这个领域,哪怕只是象征性地参与,他们之间的联结就将从“私人生活”深入“事业核心”,他参与得越深,就越是与她,与关氏,捆绑得紧密,他就越不可能想‘离开’。
想到这里,她几乎要压抑不住嘴角的笑意,连忙借由看向窗外的动作掩饰内心的激动。她再转回头时,脸上已换上一种带着欣慰和鼓励的柔和表情,声音里充满了恰到好处的信赖与喜悦:
“好啊!没想到你会主动关心这个。”她语气轻快,仿佛只是为他的体贴而开心,却绝口不提自己更深层的盘算,“正好,很多事我一个人也想得头疼,有你帮我看看,我心里踏实多了。”
回到公寓,两人像以前一样共同准备晚餐,关璐依然笨手笨脚当主厨,刘军也由她的这种兴致,随她去弄,自己只是打打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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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结束,原本散步的固定程序此时变成工作加班模式,刘军坐在书房里,一本正经的在笔记本电脑上看材料。
给他泡了一杯茶端过来后,关璐自然而然的顺势就在他椅子背后站立,身体前倾,手臂随意地搭在了他的椅背上。
“怎么样,是不是很复杂?”
关璐的声音从耳后传来,带着温热的气息。
“审批被卡,关键不在交通影响,而在土地性质变更的历史遗留问题。”刘军淡淡的笑了一下,他点开一份附属地图的扫描件,放大其中一个区域,“这里,土地所有权并未彻底理清。何家应该是暗中收购了这部分有争议的土地权益,现在利用这个模糊地带发难。”
关璐搭在椅背上的手微微一动。这个问题,她手下的团队排查了几天都未能锁定如此精准的源头。刘军没有停顿,接着点开与两家海外供应商的往来邮件。“所谓的‘内部稳定性风险’,指向性很明确。”他调出另一份看似无关的、关于关氏集团近期股价波动的财经新闻,“这两家供应商,其最大的下游客户,都与何家参股的一家基金有深度合作。这不是评估风险,这是配合施压。”
他身体微微后靠,目光依旧停留在屏幕上,做出了总结:“所以,这不是三个独立的问题。这是何家一个组合拳:用地遗留问题制造合规障碍,动摇项目根基;同时利用关联供应链,切断你的外部资源,制造集团运营不稳的舆论,多重加压,目的是让你在项目上让步,或者在个人选择上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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