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璐伏在他宽阔的背上,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说话时胸腔传来的轻微震动。这震动本该带着体温和生命力,可话语的内容却如此冰凉。一个名字,一个身份,一份赔偿协议,这就是他醒来后世界的全部基石。没有焦急寻找的亲友,没有温暖的探视,只有代表资本和责任的律师,冷静地为他贴上标签,处理“后续”。
她忽然想起自己多年前一次重感冒,高烧不退躺在公寓里,虽然请了保姆和私人医生,但那种被隔离在繁华世界之外的孤独感,至今记忆犹新。而刘军当时面对的,是比她那时强烈千百倍的、近乎被世界遗弃的虚无。
一种尖锐的疼惜,毫无预兆地刺穿了关璐因婚礼和夜色而变得柔软的心防。她下意识地收紧了环住他脖颈的手臂,将脸颊更紧地贴在他温热的颈侧,仿佛想用这种方式驱散那份萦绕在他过往中的寒意。
“那时候一定很不好受吧?”她的声音闷闷的,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鼻音,“一个人躺在医院里,什么都不知道,谁也不认识”
她无法想象那是怎样的孤绝。她的人生纵然充满算计和压力,但至少她是“关璐”,有需要守护的关氏,有明确的敌人和目标。而当时的他,连“自己”是谁都成了需要别人告知的事实。
刘军沉默地背着她走了一段路,脚步依旧稳健。就在关璐以为他不会回答这种带有明显情绪色彩的问题时,他低沉的声音混在夜风里,再次响起:
“还好。习惯了就好。”
习惯了就好。
多么轻描淡写的五个字。却像一把钝刀,慢慢割着关璐的心。要经历多少无人问津的日夜,才能将那种彻底的空白和孤独,“习惯”成一种常态?
“冯律师”关璐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他人怎么样?除了处理公事,有没有多照顾你一些?” 她问得有些小心翼翼,既想多了解他过去的点滴,又怕触及他可能不愿回忆的艰难。
“冯律师很专业。”刘军的回答依旧客观,听不出喜怒,“协议条款清晰,赔偿金额合理,后续的医疗和康复安排也很周到。他完成了他的工作。”
只是工作。关璐在心里叹了口气。也是,律师的职责是厘清责任、规避风险、完成赔偿,而不是提供情感慰藉。对当时的刘军而言,一个“专业”的律师,或许比一个“热心”但可能带来更多麻烦的陌生人更可靠。
但她还是忍不住会想,在那些意识模糊与清醒交替的日夜里,难道真的没有一丝来自外界的、不带目的的暖意吗?
“后来呢?”关璐轻声追问,“伤好些之后,你就一直一个人?”
“嗯。”刘军应了一声,顿了顿,似乎觉得太过简略,又补充道,“身体恢复后,需要找地方住,需要工作。冯律师也帮了我一次,介绍我到妍姐的工作室去做剧务,我就去了。比较简单,也安静。”
他说得平淡,关璐却仿佛能看到他独自一人,带着一片空白的过去和一副伤痕初愈的身体,沉默地融入影视城那片喧嚣又孤独的底层江湖。剧务的工作繁杂辛苦,收入微薄,但或许正如他所说,“简单”、“安静”,无需与人深交,无需触碰过去,正好适合一个想要隐藏和喘息的人。
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关璐心头,她想说“以后不会了”,想说“现在有我在”,但话到嘴边,又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她以什么立场说这些话呢?雇主?合作伙伴?还是这个由她一手构建的、虚幻的“女友”?
最终,她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他的颈窝,吸了吸鼻子,用带着点蛮横的、却泄露了真实心绪的嘟囔掩饰道:
“那帮家伙,太不像话了!等下次见到冯律师,我得说说他,光是专业怎么行,一点人情味都没有”
这话与其说是在指责冯律师,不如说是在宣泄她自己心头那股无处安放的心疼和闷痛。
刘军似乎察觉到了她情绪的波动,脚步几不可察地放缓了一瞬。他侧过头,下颌几乎要碰到她的额发,低声问了一句:
“冷了?”
晚风确实带着凉意,但关璐此刻心里堵得发烫。她摇了摇头,头发蹭着他的皮肤:“不冷。”
她忽然觉得,自己或许从未真正了解过“刘军”。她看到的,是她需要的“allen”,是那个沉稳、可靠、无所不能的完美伴侣。而此刻背着她行走在夜色中的这个男人,他的内核,远比她想象的更加深邃,也更加令人心碎。
回到滨江雅苑的公寓,时间已近深夜。玄关的感应灯亮起,驱散一小片黑暗,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光洁的地板上。空气中还残留着一点从外面带回来的、微凉的夜的气息。
“我先去洗漱。”关璐松开一直挽着刘军胳膊的手,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更多的是某种心绪不宁的游离。她踢掉高跟鞋,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径直走向主卧,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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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军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主卧门后,门被轻轻合上。他站在原地,目光平静地扫过空旷的客厅,然后也转身走向次卧的方向。整个空间迅速陷入一种默契的、互不打扰的寂静之中,只有远处城市永不间断的、低沉的嗡鸣作为背景音。
主卧内。
关璐没有立刻去浴室。她将自己扔进柔软的大床里,仰面躺着,盯着天花板上模糊的阴影轮廓,婚礼上的一幕幕、回程时刘军背着她行走的体温、还有他那些关于医院和过去的平淡叙述,如同潮水般在她脑海中翻涌交织。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翻身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解锁,冷白的光映亮她略显倦怠却异常清醒的脸。她的指尖在屏幕上滑动,熟练地点开了一个需要密码才能访问的私密相册。
相册里,密密麻麻存放着的,几乎全是刘军的照片。
准确来说,是她在过去这段时间里,以各种“战略需要”为名,在经得刘军的同意后拍下的照片不然也有不少是她偷拍的正侧面照片。
这些照片里,有他系着围裙在开放式厨房忙碌的侧影或背影——洗菜时水流溅起的细微水珠,切菜时手起刀落的利落线条,炒菜时微微弓起的专注脊背,甚至只是他站在灶台前,等待汤煲沸腾时,一个静静望向窗外夜色的模糊轮廓。
有他坐在书房靠窗的阅读椅上看书的模样。依旧大多是侧脸或背影,光线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颌线、挺直的鼻梁和低垂的、看不清神色的眉眼。他看书时的姿态总是很沉静,指尖偶尔拂过书页,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浸其中的专注力。
这些照片,构图、光线都无可挑剔,捕捉到的瞬间也极其自然、充满生活气息。每一张都完美诠释了一个“颜值极高、品味卓越、居家时沉稳可靠”的完美男友形象。这些都是她精心收集的、“用于应对不时之需”的战略素材。
然而此刻,关璐快速滑动着这些照片,眉头却微微蹙了起来。一种之前被忽略的、极其不协调的感觉,随着指尖的滑动变得越来越清晰。
没有一张两人的同框照,哪怕是搞怪的也好。
而今天婚礼上,那个循环播放的vcr里,满是新郎新娘的正面合影——搞怪的、深情的、旅途中相拥的、日常里相视而笑的每一张,主角都清晰地看着镜头,看着彼此,眼里有着藏不住的爱意和分享幸福的喜悦。
那才是正常热恋情侣该有的样子。他们的手机里,应该塞满了各种角度的、清晰的、双人同框的合影,记录着每一个稀松平常却因为彼此而变得不同的瞬间。
可她呢?
她和“allen”,这个在所有人面前表现得无可挑剔、恩爱有加的情侣,竟然连一张像样的、正式的、双人同框的正面合影都没有!
这个发现让关璐心里猛地一沉,随即升起一股近乎荒谬的焦虑感。这简直是一个巨大的、低级的、足以致命的漏洞!
当然,关璐的理智清晰地告诉她:梅瑜就算手眼通天,也不可能翻看她的私人手机来查证这种细节。这种担忧纯属多余,甚至有些可笑。
但另一种更汹涌、更难以言喻的情绪,却疯狂地啃噬着她的心——不是害怕穿帮的焦虑,而是一种连她都不敢承认的情愫在做怪
此时的次卧里,只亮着一盏书桌前的阅读灯,刘军换上了舒适的深灰色家居服,坐在书桌前。笔记本电脑屏幕亮着,幽蓝的光映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眼神专注而沉静。
白天的心理咨询像在他脑海中投入了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远未平息。顾清妍提出的“情境模拟”疗法,精准地指向了他困惑的核心——那些无法解释、却如本能般存在的“程序性记忆”。
“触发点” 他低声自语,指尖无意识地在触控板上滑动。
顾清妍说得没错。如果他的大脑真的封存了某些记忆,那么必然存在与之关联的、能够撬动封印的“钥匙”。这些钥匙可能是一个场景、一个任务、一个符号,一本书,甚至是一种感觉。
那本《风险的本质与形而上学》应该就是这个钥匙。
但话又说回来,这个钥匙怎么会‘失效’呢?
通过这段时间学习,并且已经掌握了一些方法的刘军很快进行了自我分析:
可能该书籍本身作为“钥匙”具有极强的特异性,其“触发”能力与首次接触时的新鲜感和无意识状态高度相关。当有意识、有目的地去“寻找”记忆时,这种刻意性本身可能构成了一种心理干扰,抑制了潜意识层面的自发反应。如同试图捕捉梦境,越用力,痕迹消散得越快。
顾清妍的咨询意见提示,记忆恢复往往需要多重线索的协同作用。或许,《风险的本质与形而上学》只是一个关键线索,但并非唯一或充分条件。它可能需要结合特定的环境、当时的状态,甚至是某种特定的情绪基调,才能有效激活关联的记忆网络。单独重复阅读文本,缺乏其他配套线索,自然就失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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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种可能是,大脑的防御机制在首次“触发”后迅速做出了调整,加强了相关记忆区域的“隔离”,以防止可能伴随而来的、不受控的情绪冲击或认知混乱。即,那一次的闪回如同一次警报,促使心理防御系统升级,使得同一种刺激难以再次穿透。
第二把钥匙就是那次酒会,当顾鸿生出现时,他当时出现的既视感和记忆闪现。
他闭上眼睛,试图在脑海中重现当时的场景:觥筹交错的大厅,顾鸿生锐利而探究的目光,身边关璐看似放松实则紧绷的姿态,以及他自己需要瞬间调动所有认知资源、精准应对、不容有失的临场状态
与阅读那本《风险的本质与形而上学》时相对静态、内省的环境不同,酒会上的触发发生在一个高度动态、充满社交压力、且需要即时反应的情境中。
酒会环境本身就是一个复杂的多模态刺激源——视觉、听觉、嗅觉、甚至包括身体的姿态和内在的紧张度。这种全方位的情境,可能更接近于他潜在记忆被‘编码’时的原始环境。因此,当类似情境复现时,不仅仅是某个概念或符号被触发,而是整个与之相关的“行为、认知、情绪”模式被更完整地激活,从而产生了更强烈的、涉及行动策略和身体感觉的“既视感”,而非仅仅是感官碎片。
同时,在酒会的既视感中,关璐的存在也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变量。他清晰地记得,那一刻关璐的脸似乎与记忆中那个戴眼镜的温婉女子影像发生了重叠。这强烈暗示,在他潜在的记忆模板中,可能存在一个“需要与一名女性搭档共同应对特定目标”的模式。关璐在当下情境中扮演的“女友”角色,意外地契合了那个潜在模式中的“搭档”位置,从而加剧了既视感的强度和复杂性。
两把‘钥匙’相互对比,第一把钥匙更偏向于静态的、概念性的、与深层认知框架相关的激活。它可能触及了他知识体系的根源或某些核心哲学思辨,引发的记忆碎片更侧重于内在的思考和情感联结。
第二把钥匙则是动态的、操作性的、与即时行为策略相关的激活。它可能触及了他如何在复杂现实环境中应用知识、管理身份、达成目标的“实战”经验。
这两把“钥匙”并非互相排斥,而是可能指向同一记忆网络的不同层面或不同情境。一本晦涩的哲学着作关联着他的知识内核与可能的情感联结;而一场高端的商业酒会则关联着他的行为模式与社交生存策略。它们共同勾勒出一个更加立体的、矛盾的画像:一个既深谙抽象思辨,又精于现实博弈的人。
所以,失效的或许不是钥匙本身,而是使用钥匙的环境和方式不对。《风险的本质与形而上学》需要放在一个更…‘合适’的情境下,或许才能再次生效。”
那么,那个‘合适’的情境,会是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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