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赈济河朔灾民,事关数十万生灵,朝廷拨付钱粮,委以重任,是望其体恤民瘼,速解倒悬。岂料……”
皇帝萧承煦略顿了一顿,目光扫过下方垂首摒息的大臣,最后落在摄政王萧衍没什么表情的脸上,语气陡然转厉:
“有人竟视国事如儿戏,借公务之名,行荒唐之实!出行三日,未抵灾区,便折返京城,一头钻进那秦楼楚馆,为博一介烟花女子一笑,豪掷千金,流连忘返!置灾民于水火,视朝廷法度如无物!”
“摄政王,这便是你府上教出来的好世子,你为朕、为天下举荐的好栋梁?!”
每一句话,都象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萧衍脸上。
他今年三十五,奉先皇遗诏辅佐幼帝,总揽朝政已近十载。
十年来,他夙兴夜寐,战战兢兢,自问无一日敢忘先帝托付。
这紫宸殿,他站了无数次,或颁布政令,或裁决要务,或斥责臣工,从来都是他居于万人之上,承受着或敬畏、或惧怕、或谄媚的目光。
何曾有过今日?
周围的文武百官,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泥雕木塑。
可萧衍分明能感觉到,那些躲闪游移的馀光,那些紧抿的嘴角下压抑的什么情绪。
他们以前见他,哪个不是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出?
如今……
他下颌的线条绷得极紧,握住玉圭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沉静如水的模样。
他微微抬起了眼,迎向御座上少年天子灼灼的目光,然后,撩起蟒袍前摆,缓缓跪了下去。
“臣,管教无方,御前失仪,致使孽子荒唐,贻误国事,污损朝廷颜面。臣,罪该万死。请陛下重责。”
皇帝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最终摆了摆手,语气缓和了些:
“皇叔请起。世子年轻,一时行差踏错,也是有的。只是国法如山,民心似镜,此番赈灾事宜,朕会另派得力之人前往。至于世子……闭门思过,静待处置吧。退朝。”
“退朝——”内侍尖细的嗓音拖着长调。
萧衍站起身,膝盖处传来轻微的酸麻。
他挺直脊背,目不斜视,迈步向殿外走去。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衣袍摩擦声,脚步声,低语声。
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黏在他的背上,如附骨之疽。
他没有回头,一步一步踏出紫宸殿高高的门坎,踏下长长的汉白玉阶。
初夏的风带着御苑里花草的气息吹过来,拂在脸上,却吹不散心头那团越烧越旺的邪火。
孽障!畜生!
萧衍几乎咬碎了后槽牙。
那个混帐东西,今年也十九了!自己在他这个年纪,早已随军出征,在尸山血海里挣过功名!
如今倒好,自己儿子成了京城里有名的纨绔,平日里斗鸡走狗、呼朋引伴也就罢了,这次竟敢……竟敢在赈灾公务上如此荒唐!
还敢闹到金殿之上,让那黄口小儿指着鼻子骂,让他这个做老子的,在这满朝文武面前,把几十年积攒的威严和脸面丢得一干二净!
他恨不得现在就冲进那什么劳什子青楼,把那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揪出来,当众扒了裤子,用马鞭抽烂他的屁股!
马车里,萧衍闭着眼,胸膛却在微微起伏。
脑子里翻来复去萧煜小时候乖巧的模样,以及前些日子他昂着头,脊背挺直说要与户部尚书嫡孙女退婚,要娶清倌人的模样。
萧衍太阳穴突突直跳。
回到王府。
“世子呢?”他脚步不停,穿过前庭,声音冷得象三九天的冰碴子。
沿途的下人一个个吓得魂不附体,噗通跪倒一片,额头抵着地砖,抖如筛糠,却没一个人敢应声。
萧衍的脸色更沉,脚下步伐加快,径直往内院去。
刚到正院门口,王妃周氏得了消息,急急迎了出来。
她保养得宜的脸上带着惯常的温婉笑容:“王爷回来了?朝堂事忙,累了吧?妾身让人炖了参汤……”
“我问你,萧煜那个孽障去哪儿了?”萧衍打断她,目光如刀,刮在王妃脸上。
王妃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努力扯开,上前想挽他的手臂:“煜儿他……他自是处理公务去了。这孩子近来也知道上进了,王爷就别总……”
“公务?”萧衍猛地甩开她的手,力道不大,却让王妃跟跄了一下,脸上血色尽褪。
他盯着她,一字一句,从牙缝里挤出来,“他的公务,是赈灾的公务?还是流连花街柳巷,捧着个清倌人豪掷千金?!”
周氏笑容一僵,指尖微微发抖,强自镇定道:“王爷息怒,煜儿年轻,难免有行差踏错的时候,外头那些风言风语,如何当得真?他到底是王府世子,心里有分寸的……”
“分寸?”萧凛象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冷哼一声,“他的分寸,就是让皇上在金銮殿上,指着本王的鼻子,骂本王教子无方!让满朝文武看本王的笑话!”
“本王三十好几,奉先帝遗诏辅政,兢兢业业,如履薄冰,到头来,快能当祖父的年纪,竟被个黄口小儿当庭训斥!这就是你养的好儿子,这就是他的分寸!”
他额角青筋突突直跳,胸口剧烈起伏,猛地一拂袖:“他在哪儿?!给本王找回来!立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