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砚觉得,这世界真他妈荒唐。
母亲葬礼上的白菊还没完全枯萎,可父亲杨槐脸上已经能拧出热情的笑。
“来,杨砚,这是你妹妹。”
十三岁的少年站在楼梯上,被钉在了原地。
他刚和小区里的伙伴打完球回来,额角的汗还没干,带着夏日傍晚黏腻的燥热,此刻却通体生寒。
他的目光越过父亲那略显局促甚至带着点讨好意味的脸,落在那个女人身上。
她叫张蓝。
杨砚知道。
父亲近几个月在饭桌上偶尔会提起的名字,总伴随着“业务往来”、“很有能力”、“帮了大忙”这类冠冕堂皇的词。
他当时没在意,只当是父亲工作上又一个需要应酬的对象。
此刻,这个女人就站在他家客厅正中央,穿着一条素雅的米白色连衣裙,头发挽在脑后,露出一段纤细的脖颈。
她不算顶漂亮,但气质温婉,看人的目光很柔和。
她轻轻推了推身前的小女孩:“甜甜,叫哥哥。”
那个叫温甜的小女孩,约莫五岁的样子,扎着两个羊角辫,穿着蓬松的粉色公主裙,象一颗过分甜腻的糖果。
她怯生生地从母亲腿后探出半个脑袋,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杨砚,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妹妹?
一股灼热的气流猛地从胸腔窜起,直冲杨砚的头顶。
火烧火燎。
妈妈才走了多久?三个月零七天。
客厅里妈妈的照片还裹着黑纱,书架最显眼的位置还放着她没织完的毛衣。
这一切,父亲难道都忘了吗?
就这么迫不及待?
需要一个新的女人,甚至附赠一个“妹妹”,来填补这个家骤然空缺的位置?
他攥着篮球的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他想吼叫,想质问,想把手里这颗脏球狠狠砸向那幅虚伪的“全家欢”画面。
可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十三岁的词汇量如此贫乏,竟然找不到一个足够锋利,足够沉重的词语,来剖开他此刻翻江倒海的内心。
父亲的热情介绍,张蓝温婉的笑容,小女孩怯懦的眼神…
所有这些都变成了一根根细密的针,扎在他敏感的神经上。
气氛尴尬地凝固着。
杨槐似乎想用笑声打破僵局,他干咳了一声,走到张蓝身边:“你阿姨公司这次可帮了我们大忙,那个项目要不是她牵头…”
杨砚别开脸,不想听那些生意场上的龌龊。
他的目光落在窗外,就在这一刻,他想要逃离这里。
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将眼底的酸涩压下去,转回脸:“父亲。”
杨槐的话头被打断,愣了一下,看向儿子。
杨砚迎着他的目光:“姑姑在y国帮我联系好了学校,我决定去国外读书。”
这个决定,是在见到温甜母女这一刻,瞬间成型的。
客厅里霎时间静得可怕。
杨槐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惊愕,随即是压抑的怒火:“你说什么?国外?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刚决定的。”杨砚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
“胡闹!”杨槐的声音猛地拔高,“你才多大?一个人跑去国外?你姑姑那是瞎掺和!我不同意!”
“我只是通知您。”杨砚倔强地挺直了背脊。
“你通知我?我是你爸!”
杨槐彻底被激怒了,他几步跨到杨砚面前,“你翅膀硬了是不是?你以为出国是闹着玩的?是不是你妈走了,你就觉得这个家容不下你了?啊?!”
他提到了妈妈。
杨砚眼底强忍的泪水终于失控地涌了上来,但他死死咬着牙关,不让它们掉落。
他红着眼睛瞪着父亲:“是!这个家是容不下我了!!”
“你什么意思?你把话给我说清楚!”杨槐气得浑身发抖,“这个家怎么容不下你了?我辛辛苦苦工作,撑起这个家,我…”
“撑起这个家?妈妈才走了多久?你就急着把别的女人带回来?让我叫这个破坏别人家庭的女人‘阿姨’?叫这个不知道哪里来的野种‘妹妹’?!这就是你撑起这个家,别以为我不知道他是你旧情人”
“杨砚!你闭嘴!不许你这么说话!”杨槐暴怒,扬起了手掌。
张蓝急忙上前,一把拉住杨槐的骼膊:“老杨!别!别跟孩子动手!”
她又急忙转向杨砚:“杨砚,对不起,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今天只是…”
“够了!”杨槐甩开她的手,但扬起的巴掌终究没有落下去,“你看看你象什么样子!一点规矩都不懂!”
“我不懂规矩?”杨砚笑了,带着泪,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对,我是不懂。我只知道我妈刚死你就带女人回来了!”
争吵声在客厅里回荡,像破碎的玻璃片,扎得每一个人体无完肤。
张蓝再也待不下去了。
她用力拉过一直吓得不敢出声的女儿:“老杨,你们别吵了,我们…我们先走了。孩子的事要紧。”
杨槐还想阻拦:“张蓝,你别走,这小子就是欠教训…”
“不了,真不了。”张兰连连摇头,仓皇地拉着温甜往门口退。
她今天本来就不该来的,只是拗不过杨槐一再的邀请,以为只是普通的家庭做客,却没想到会引发如此激烈的风暴。
小温甜被母亲拽着,踉跟跄跄地往门口走。
她被刚才那阵可怕的争吵吓坏了,大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走到门口,鬼使神差地,她回过头,想再看一眼那个看起来很凶,却又让人莫名有点难过的小哥哥。
她看到他还站在原地,夕阳的最后一道馀晖从他身后的窗户斜射进来,给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金边。
他没有看门口,而是微微仰着头,看着天花板,仿佛那样就能阻止什么掉下来。
那双原本应该明亮的少年眼眸,此刻蓄满了泪水,仿佛随时都会决堤。
但他死死地咬着下唇,倔强地不让那一池泪水倾泻分毫。
那强忍悲伤,倔强的侧影,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五岁的温甜懵懂的视野里。
她不明白大人们复杂的世界,不明白叔叔为什么那么生气,妈妈为什么那么慌张。
但她清淅地记住了这一刻,记住了楼梯上那个小哥哥的样子。
他好象很伤心,很生气,却又那么骄傲,骄傲到不肯让任何人看见他的眼泪。
这个印象,如此深刻。
十年后。
飞机平稳降落在北京机场,机舱外,是熟悉的雾霾。
十几个小时的航程,他几乎未曾合眼。
并非不困倦,而是习惯了在旅途中工作。笔记本计算机里是新课题的资料,密密麻麻的英文文献和数据分析图填满了屏幕。
直到飞机开始下降,他才终于关了计算机,摘下金丝边眼镜,揉了揉眉心。
他很讨厌回国。
自十三岁那年,被姑姑从家里带走后,他回国的次数屈指可数。
每一次回来,都象揭开一道即将愈合的伤疤。
姑姑接到他的电话后,当天下午就从外地飞了过来。
书房里,姑姑和父亲的争吵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姑姑骂父亲“管不住下半身”、“不顾孩子感受”、“出轨男”,父亲则怒吼着“你懂什么”、“这是我的家事”。
最终,姑姑强硬地拉着他的手,拖着他的行李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个家。
临走时,他回头看了一眼,父亲站在门口,身影在暮色中显得异常疲惫和…苍老。
那一刻,他心里除了逃离的快意,竟也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
他原本以为,他离开后,父亲会顺理成章地和张蓝走到一起。
毕竟,他们曾是恋人,重逢后业务往来频繁,母亲不在了,他可以无所顾忌了。
然而,事情的发展出乎他的意料。
第一次回来探亲,是他十八岁那年,刚拿到大学offer不久。
少年稚气未脱,脸上还带着点未褪尽的婴儿肥,但身高已经窜到了一米八五,有着一种介乎于青涩与成熟之间的挺拔。
回到家,家里陈设变了不少,母亲留下的痕迹已经被一一抹去。
杨槐见到他,先是惊喜,随即眼神有些闪铄。
寒喧不过几句,他便搓着手,小心翼翼又难掩一丝兴奋地告诉他:“小砚,我…准备结婚了。”
杨砚的心猛地一沉。
来了。
然而,父亲接下来介绍的,却不是张蓝,而是一个打扮入时,妆容精致的陌生女人。
她比张蓝年轻些,眉眼间刻薄又精明。
她热情地拉着他说话,话语间却总是不经意地打探他在国外的生活,姑姑的经济状况。
最后,竟然话锋一转,开始夸赞自己娘家某个侄女多么贤惠漂亮,意思再明显不过,想来个“亲上加亲”。
更让杨砚心寒的是,父亲在一旁,不仅没有阻止,反而一脸赞同地附和。
那一刻,积压了五年的怨愤和失望瞬间爆发。
他猛地站起身:“我的事,不劳你们费心!”
他扔下这句话,在父亲和那个女人错愕的目光中,摔门而出。
这些年,他远在异国,通过断断续续从姑姑和亲戚那里听到的讯息,以及自己偶尔旁敲侧击的了解。
那些被时光和父亲刻意掩盖的真相,一点点浮出水面,拼凑出母亲去世前那段灰暗岁月的轮廓。
杨槐,从来就不是什么深情不渝的人。
他与母亲结婚后,身边就未曾真正清净过,那些所谓的“业务往来”、“红颜知己”,一个接着一个。
母亲性格温顺隐忍,为了这个家,为了他,选择了沉默,将苦楚和泪水默默咽下。
直到后来,母亲染了病,病情来势汹汹,父亲虽然也尽力寻医问药,但那些莺莺燕燕并未彻底断绝。
母亲是在怎样的身心煎熬中度过了最后的时光…姑姑没有细说,但那未尽之语,象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杨砚的心。
没多久,母亲就去世了。
而母亲去世后,父亲没有过多掩饰,身边的女人换得更加勤快,全然不顾及尸骨未寒的发妻和尚未从丧母之痛中走出来的儿子。
姑姑一开始还在为他遮掩劝他回头,后来干脆放弃了他。
张蓝只不过是他的目标之一,不过因为杨砚闹得那一出,她便打消了再续前缘的打算,杨槐也不多纠缠,转眼就带了新人回家。
杨砚漫无目的地在小区里走着,胸口堵得发慌。
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张蓝家楼下。
鬼使神差地,他停住了脚步。
正尤豫间,单元门打开,提着垃圾袋的张蓝走了出来。
五年光阴,她似乎并没有太大变化,只是眉宇间多了些岁月的痕迹。
她看到杨砚,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敏锐地察觉到他脸上未消的怒气和眼底的阴郁。
“杨砚?”她轻声唤道,“你怎么在这儿?脸色这么不好,快,进来坐坐。”
杨砚本想拒绝,但那一刻,他确实无处可去,也需要一个地方平复翻涌的情绪。
他沉默着,跟着张蓝走进了那个他只在几年前仓皇一瞥过的家门。
一进门,就看到餐厅的灯亮着。
一个10岁左右的小女孩,扎着马尾辫,正哭唧唧地坐在餐桌旁,小肩膀一抽一抽的。
她面前的作业本摊开着,旁边的橡皮被擦得黑乎乎的,铅笔的另一头被咬得全是深深的牙印,连水性笔的笔帽似乎都惨遭毒口,看起来破破烂烂。
张蓝无奈又好笑地叹了口气:“甜甜,快叫哥哥。”
温甜抬起头,小脸上还挂着泪珠,眼睛和鼻子都红红的。
她看到杨砚,瘪了瘪嘴,努力想忍住哭泣,结果眼泪掉得更凶了,带着浓重的鼻音,含糊不清地喊了一声:“哥哥好…”
那模样,可怜又有点滑稽。
张蓝招呼杨砚在沙发坐下:“杨砚,你先坐着喝杯茶,阿姨去给你削点水果。”
“不用麻烦了,张阿姨。”杨砚摆摆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张小餐桌上。
“没事,不麻烦。”张蓝说着,转身进了厨房。
客厅里安静下来,只剩下温甜偶尔抑制不住的抽噎声。
杨砚看着她那副可怜样,鬼使神差地站起身,走了过去。
他在温甜旁边坐下,小女孩似乎有些紧张,往旁边缩了缩。
杨砚没说话。
温甜一看就是标准的好学生坐姿,背挺得笔直,握笔姿势也标准。
他凑近了些,目光落在摊开的卷子上。
数学卷子,满篇的红叉。
他微微挑眉,看向旁边的语文卷子,阅读理解答案写得满满当当,可惜几乎没踩到得分点。
再看英语,选择题靠蒙,填空题空白,作文…那几句中式英语看得他眼角直跳。
他随手拿起旁边几张批改好的单元测试卷,分数栏那里,数学28,语文42,英语25…
三门加起来,不超过一百分。
温甜看着这个突然靠近,脸色不太好的大哥哥盯着自己的卷子,嘴一扁,新一轮的眼泪又开始在眼框里积蓄,小声辩解道:“我…我很认真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