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殿內。
嘉靖新添个物件。
为青铜製的容器,是夏商周时庙祭中用於盛放黍稷的礼器,器名瑚璉,此为接神之器。
严嵩在旁候著,与往日不同,嘉靖赐严嵩一个平凳,他能在宫內坐著了。
嘉靖俯视瑚璉中祭著的粮食。
缓缓开口,
“王杲进代折之法,讲得好听,到头来把粮食献的越来越少。唉,弄那么多银子来干嘛?人能吃银子裹腹吗?”
严嵩听著,心里门清儿。
王杲这事不在银子上,更不在粮食上,而在面子上。
准许何处府县代折?
没受灾的府县缴粮,受灾的府县缴钱,核算下来,缴钱的比缴粮的多得多。
因郭勛和张瓚的事横著,嘉靖本腾不出手收拾王杲,现在又把这事翻出来了。
严嵩道:“大明天下,四海昇平,一片盛世之景,王杲把好事办成坏事了。”
嘉靖未回身,通过青铜器上倒著的人影儿,看著严嵩正侧过半个身子。
“佛家讲究三乘。声闻乘,缘觉乘,菩萨乘。
菩萨为大道之人,通修万善,自不必说。
罗汉耳听目视佛法,於声闻间悟四諦得正法,这是声闻乘。
辟支佛或闻因缘而解,或听环佩而悟,是为缘觉乘。
菩萨,罗汉,辟支佛。
三种人,三种乘道之法。
与嘉靖交谈,若不是学富五车,断听不懂其言语间的机锋,幸得严嵩读了一辈子的书。
“陛下说的,正是出自《法华经》。”
嘉靖修道,这又扯上佛家的东西了。
“哦?”嘉靖说时,脚上已踩著什么步法行到铜磐前,轻轻摘下磐杵,横著一敲,发出悠长之音。等铜磐中静得乾净后,嘉靖方又开口,“你也懂《法华经》?”
严嵩躬身回答:“臣不懂,是臣的儿子懂,德球自小在佛寺长大,习得些浅显佛法,臣也跟著听会了。”
嘉靖觉得极有意思,“佛家最讲因果报应,严世蕃信佛?哈哈哈,那他做事该收敛些了。”
严嵩回道:“这孩子他娘產厄,德球还没落地,她娘就咽气了,是接生婆硬拽出来的,晚一息这孩子都要憋死,虽保住命,却瞎只眼。他老说,是这世道先欠他的。”
“哈哈哈哈,”嘉靖大笑,“不错,这也是因果。”
严嵩:“臣愚钝,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哪个一?哪个二?”
嘉靖又擎起磐杵,没急著敲。
“臣知若以佛道论,陛下定是菩萨乘道。然另外的声闻乘和缘觉乘,臣想不出。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你还差了些。”
差了些,照谁差了些?
嘉靖后句贴前句,“你去詔狱走一趟吧。”
说完,不等严嵩开口,磐杵击在铜磐上。
这响声似鼓似笛,愈发醇厚。
嘉靖翊国公案中的翊国公,此时正趴在詔狱的乾草上,右手上的指甲被卸个乾净。
郭勛曾与王廷相狂言,说自己什么衣服没穿过。
別的不知,詔狱这套,他此前绝没穿过。
距秋獮已有两月光景,今日是十一月二十三,外面天翻地覆,而郭勛却在这方小天地中寻到难得的清净。
牢门打开,透进来一点亮,奈何郭勛这儿位置太深,光照不到,咚一声,牢门合上,再次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严大人,看著点脚底下。”陆炳搓亮灯绒,递给严嵩一盏,自己再燃起一盏。
“哦,哦哦,好。”
严嵩哪里来过詔狱,一进来,被直衝脑门的朽味熏得踉蹌,詔狱阴湿黑暗,因翊国公案,每个班房里都有人。
陆炳走到熟悉的位置,俯视郭勛,此前这处班房是张瓚住的,现在被清出来给郭勛住,不过郭勛不知。
“你坐著就是。”
陆炳示意严嵩坐下,严嵩也不知道自己来干啥的,陆炳说什么他听什么。 “郭大人,郭大人,起来了。”
陆炳敲打铁栏。
郭勛睁开混浊的眼睛,蠕动侧过身子,眼睛使劲往上翻,嗓音如铁磨般,
“还要问什么我都说了。”
陆炳示意锦衣卫散出去,只留著严嵩,压低声音道,
“陛下让我带话,说你这些年做得不错。”
“哈”郭勛哈了一声,想仰头大笑,嗓子却发不出动静。
郭勛儘是恨!!!
“严大人。”锦衣卫都指挥使招呼严嵩近前。
严嵩颤著身子走来。
郭勛为国公时他不怕,看著如烂泥一滩的郭勛,严嵩反倒打心底害怕!
郭勛翻上眼皮,看见严嵩!
他恨嘉靖,也恨严嵩!倒夏言的时候,你去哪了?!
“郭,郭大人。”严嵩颤声道。
郭勛挣扎著抓住铁栏,乾瘦的胳膊用力,严嵩生怕这条胳膊用大劲儿断了。严嵩担心的事没发生,郭勛把自己上半身薅起来,一挪窝,散出一股臭味。
郭勛呲牙,眼中儘是笑意,他知道嘉靖为何叫严嵩来了。
“维中啊,给我弄口水喝。”
“唉!”
严嵩看了眼牢房里黑黄的水,不知是尿还是啥,没过问陆炳,从身后桌上弄了碗水,郭勛颤抖接过,还没进嘴里,水晃荡出大半,喝下水后,郭勛嗓子好受些了。
陆炳退开。
“以后你要在陛下身边侍奉了。”郭勛柔声道,“维中,好好干。”
严嵩从头髮根凉到脚底板。
伴君如伴虎。
伴到最后,是个什么结局?
这条路走到头儿,又是个什么结局?
严嵩带了几分哭腔,“郭大人,我该如何啊。”
“只有一事。”郭勛哑声道。“你过来,我和你说。”
严嵩別过左脸。
“近点。”
左耳朵又往前递了递。
“再近点。”
严嵩身子贴上铁栏,耳朵已伸进牢房了!
郭勛眼中恨意闪过,
“我与你说”
“啊啊啊啊啊!!!!”
郭勛张开嘴,死死咬住严嵩的半截耳朵!
严嵩嚇傻了!
呆滯到察觉不到痛,但能清楚感觉到有人在咀嚼自己的耳朵!更恐怖!
“快救我!!”
陆炳快步上前,用绣春刀柄上提,砸碎了郭勛的半口牙,郭勛嘴里使不上劲,吐出严嵩左耳。
严嵩满脸是血,一屁股坐在地上,捂住半边脸往后蹬,
“严大人,”陆炳揭开严嵩的手,看到被咬烂的耳朵后,不禁皱眉,“这老狗嘴里儘是脓,半个耳朵被他咬烂,上面得割了。”
不等严嵩回答,陆炳抽出小刀,手起刀落,割掉严嵩左耳上半廓。
严嵩惊恐看著郭勛,
郭勛仰面嘶吼,状若疯魔,
“天丧予!”
“天丧予!!!”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