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这位嘉靖皇帝,继位前期倒做了不少励精图治的大事,大规模退勛贵耕地於民,解了近十万人的匠籍,歷史上称为“嘉靖新政”。我们的大明朝一扫阴霾,又是政通人和、河晏风清。
儘管朝堂內外有些不和谐的声音,有的说嘉靖退於民的勛贵土地,多来自於不满嘉靖追封其父兴献王的臣子,又有的说,明武宗器重的臣子都被剷除了个乾净,但这些声音都不算什么。
除的是哪些勛贵不重要,退民的耕地是实打实的,天下更多的是称颂嘉靖之音。
不过,益都县的百姓讚颂不出口,当然他们更不敢誹议,只是死死抿著嘴唇,不说话,也不吃饭。
县內最东北角一套夯土院落,房子小,院子深,房屋后墙死死贴在县中城墙上,因风水太怪异,房主迟迟卖不出,郝师爷却一眼相中,用少於市面六成的价格,连嚇唬带骗,將这处院落拿下。
“妈的,这二狗子不知道死哪去了?平时吃饭一个顶俩,干活总他妈不见人影!”
在县衙內不苟言笑的郝师爷正撅著腚铲土,挖出一个大土坑,比量比量还不够大,不足以放进折数的银子,
“老爷!老爷!”
一个看似十一二岁的乾瘦小孩溜进院里,反扣上门閂,他就是郝师爷的隨侍二狗子,实际年龄已经十七岁了,以前是做偷儿的。
“老爷!你人呢?”
二狗子在院外就听见老爷的骂声了,一进院四处张望都瞧不见老爷,
“我他妈在这儿呢!”
“哎呦!”二狗子寻声辨位,蹲在土坑边上,俯瞰坐在土坑里的郝师爷,“您把这活留给我干啊!”
“我难道不知道留给你干吗?一用你干活,人就不知道跑哪去了?现在粮食贵成天价,我能每天给你一碗白粥,感恩戴德吧你没长眼啊?!”
二狗子忙伸出手,把郝师爷拉出地坑,
“您慢点,您慢点,老爷,我是那不省事的人吗?哎呦喂!”
郝师爷刚爬出来,就把二狗子踹进土坑里,
“给老子挖!”
二狗子不满嘟囔:“这人不会好好说话,总爱动手呢?”
“你说什么?!”
“没,没有,老爷,我是说您要找的打行我找到了,把咱们的东西,从益都运到琼山要这个数呢!”
二狗子两根手指一交叉。
“找打行做什么?”
“您昨夜不是说,叫我收拾收拾,今个跟著县太爷一起走吗?对啊,这地儿都不住了,还挖什么坑啊?”
不提这茬还好,一提郝师爷就来气,
抬起脚踹到二狗子瘦弱的肩膀上,
“咱们哪也不去!就在这儿!发烂!发臭!”
二狗子见老爷心情不好,生怕又被迁怒,再不说话,闷头铲土了。
足足用了半个时辰,月儿生牙,
“一!二!走!”
主僕二人將大箱子扔进土坑里,再盖上厚厚一层土,直到看不出新旧土的差异,郝师爷才长舒口气。
两世为人,又混跡官场这么久,郝师爷明白了一个道理,名啊,官啊,什么他妈都是假的,只有这玩意儿是真的。
郝师爷能有如此思想觉悟,绝对和他数次考不上科举无关!绝对无关!
“郝仁?”
院落閂上的门不知什么时候开了,一高大挺拔的男人负手而立,男人背著光,看不清长相,
“妈呀!有鬼!”
二狗子口吐白沫,被嚇晕过去。
郝师爷也被嚇了一跳,又迅速冷静下来,月黑风高是我的主场啊!
“你是?”
“我去过县衙了,掾吏热情归热情,实则全在和我打圆,一点实底都不交,有意思。我又去县里打听,不绝於耳三个字—郝师爷。
我真想见见你。”
“小人叩见太爷!”
郝师爷心中冷静暗道,
定是新县令了!
“呵呵,你倒没自称下官,你也知道自己没个官身,我做人做事直来直去,不喜弯弯道道,明日起,你就不用来府衙了。
对了,我叫胡宗宪,记住了。”
胡宗宪?
郝师爷这次是真被震到了!来了这么久,总算出现个自己听过的名字!
“我杀了你!”
正欲开口,黑云掩住月牙儿,一道杀意划破黑夜。
白天被郝师爷判成卖妻的大牛,恶狠狠的提著刀向胡宗宪扑去,
胡宗宪皱眉,侧身一躲,抬手打在大牛手腕上,大牛冲势不减,胡宗宪微异,一记漂亮的踢腿,撩在大牛后颈处,大牛两眼一翻,倒在地上。
没过两息,大牛咻得睁开眼睛,捡起刀,朝自己的喉咙捅去,见状,胡宗宪夺下刀,喝道,
“杀己更罪於杀人!”
闻言,郝师爷意外看了胡宗宪一眼。
“还让俺活著干嘛啊?俺没脸活著!不如死了算了!”
月牙儿调皮的钻出来,
胡宗宪见大牛是个汉子,又似有隱情,蹲在大牛身前, “有冤说冤,莫作妇人状!”
大牛动静一看,哪里是白天的恶官,心中后悔自己险些误杀了一个无辜人,
“俺,俺没伤到你吧。”
胡宗宪傲然一笑:“我自幼学武,骑射双绝,怎会被你伤了?”
郝师爷见状不好,摇醒二狗子,
“老,老爷,有鬼。”
二狗子还有些迷瞪。
郝师爷拧著二狗子耳朵,“有个屁鬼!快去把门閂上!”
“我见你是磊落之人,为何要杀人行凶?”胡宗宪问道,他隱隱觉得一切事都与郝师爷有关,正要回头看一眼郝师爷,院门啪的关上,拍在胡宗宪脸前!
郝师爷轻咳两声,
“太爷,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县衙我不去就是了,夜深了,我要睡了。”
一听到郝师爷,大牛浑身一激灵,
“是他!就是他!俺妻子与牙商通姦,被他按大明律判成了是俺卖妻求財,还打了俺二十杖!俺做鬼也不放过他!”
“通姦被判成了卖妻?”胡宗宪以为自己听错了。
胡宗宪在刑部观政两年,大明律烂熟於心,有过这经歷,他对同为科举出身的进士颇为不屑,可打死他都想不到,大明律还能这么用!
“你隨本官回去慢慢说,放心,若真是冤案,本官给你翻案!”
“走了吗?”
“好像是走了。”
主僕二人趴在墙根竖著耳朵听,二狗子长舒口气,“咕嚕嚕嚕嚕”一放鬆下来,肚子又饿了,仰起头眼巴巴看向郝师爷,
“老爷,我饿了。”
郝师爷也饿了,“回屋吧。”
家徒四壁,绝没有半点夸张,郝师爷家里確是除了一张榻,只剩了四面墙,连吃饭的桌子都没有,
二狗子蹲在门槛上,真像郝师爷养的狗,二狗子睡在门边,晚上一有什么动静,郝师爷就风紧扯呼!
“老爷,这这也太稀了吧。”
二狗子端著缺个口子的破碗,碗倒是乾净,碗里盛著一碗水,哦,还有几个发黄粗糙陈粟米,
“我喝的不也是这个?”
郝师爷把自己的碗往前一递,二狗子瞪大眼睛数老爷碗里的粟米粒,都是五个,一个不多,一个不少,二狗子没啥说的了。
咕咚咕咚喝下,陈粟米泛著苦味,幸好放进去的粟米不多,只苦一点点。
“行了,睡吧。”郝师爷拍拍肚子,脱下麻布皂衣,没过两息,就响起了打呼声。
雄鸡唱白,並没有。
饥荒闹成这样,县內除了人没活物了,像鸡、鸭、牛、狗、豚,还没入伏就被吃光了。
地没声,天也没声,
人间惨状,日头在山后看得不过癮,非要凑近了看,天更热了。
“砰!砰!砰!”
屋头破木门被砸的扑扑落灰。
“师爷!师爷!”
郝师爷睁开眼,腾得坐起,自家破门哪经得起这么捶打?坏了不又得钱买?
“別敲了!”
郝师爷抓起麻布皂衣,见二狗子靠著门睡成死猪,郝师爷没好气骂了两句,抬脚踢走,
开门,
主薄裹著热气衝进来,
“师爷!你快跑吧!新太爷让我带著衙役来抓你!我先跑过来给你送信了,衙役隨后就到!”
郝师爷隔著墙看了眼昨天挖的土坑,再看向主薄,
“昨天我让你分给那苦主半成钱,你分了吗?”
“分了啊!”主薄心虚的眨眨眼,“哎呀,师爷!现在还问这些事做什么?快,快跑吧!”
“跑个屁!”郝师爷抬手拍在主薄头上,“我差点被你害死!你晓得不!昨晚那苦主来杀我,正巧被胡宗宪碰到了!”
“胡宗宪是谁?”
“新太爷!”
“哦哦哦,原来新太爷叫胡宗宪啊,师爷,这也不能怪我啊,这不是你教给我们的吗,百姓连羊儿都不如,打他踩他就算杀了他都没个响儿,肆意欺负就是!
昨天挣得钱可不少,分他半成我可不捨得,谁成想,这是个有血性的。”
郝师爷摇著手指点在主薄鼻子上,
“你啊,你啊,你早晚死在这事上!”
“是是是,师爷说得是。”
主薄心中不屑,
要说这事能死人,那也是你死在我前头,腚缝里夹著屎的人从你面前路过,你都要刮下来瞅瞅,单论贪,我可比不上你!
“师爷,跑啊?”
“跑什么跑?回县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