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师爷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但不在乎。
我们这位面善心黑的郝师爷正烦得紧!
郝师爷在青州府益都县县令手底下干了五年,前任县令右迁拍拍屁股走了,独留郝师爷在这断什么捉姦案。
时节已入伏,郝师爷一早盥沐薰香成了无用功,汗水像江南的雨滴子,不要钱的往下掉,麻布皂衣没一会就黏在了后背上。
“县太爷!我冤啊!”
堂下牙人打扮的男子悽厉惨叫,对著“明镜高悬”公堂匾额下的空位,不住磕头。这一嗓子不管谁听到,都会觉得他冤枉!
喊完,牙人打扮男子伏在地上,侧脸对著郝师爷挤眉弄眼,郝师爷目视前方,直勾勾盯著自东向西、从长到短的讯杖,仿佛是这讯杖里有什么比四书五经还高深的学问。
县令位置虽空著,其余县丞、主薄、典史一眾属官还在,一眾佐贰官的视线纷纷落在郝师爷身上。
前任县令在时,无事不问郝师爷,益都县內都传郝师爷是“真太爷”!
郝师爷从头到脚,无一处不奇,他自称师爷,旁人也不知道师爷是何意,顺著他说法就叫了,
他是县衙內唯一一个编外人员,身著与县衙內地位最低的衙役相同,材质还是次衙役一等的麻布,
说他是官吧,不是。
说他是民吧,好像也不是。
“你,你冤?俺,俺杀了你!你们这对姦夫淫妇!杀了你们俺也不活了!”
跪在最前的庄稼汉,黑脸被气得更黑,转身朝牙人打扮男子扑过去,
男子身边跪著的妇人,一时不知道该帮谁,又觉得该做点什么,拉开嗓子哭嚎。
“成何体统!此处是你们放肆的地方吗?!都给我扯开!”
县丞是益都县二把手,这情况不必向郝师爷请示,抬手当机立断!
五六个衙役扑出,庄稼汉一身牛劲,险些没按住他!
“呜呜呜!!俺是造了什么孽啊?说!你们搞在一起多久了!要不是俺今天碰到了,不知道还要被瞒多久!俺以后还怎么见人啊?!”
庄稼汉以头抢地。
“师爷!”
主薄快步行到郝师爷身边,低声唤了一句。
半个指甲盖大的蝗虫,贴著地飞进,好奇的望著堂內光景,悬在半空仍觉得看不过癮,找了个地方落下,复眼左瞄右撇。
“啪!”
郝师爷打落手上的蝗虫,眼睛有了些许神采,在心里默念了两句“生活还要继续”,
堂內一静,妇人不哭了,庄稼汉也不闹了,都在等著郝师爷发落,
郝师爷看向牙人装扮男子,男子立刻諂媚的迎视回去,
他给郝师爷塞了五十两银子!
要知道正七品县令的年俸不过九十石米,按嘉靖十九年的银价汇算,约为四十五两银子,比县令的年俸还要多五两呢!
“大明律有典:凡豪势之人,强夺良家妻女,奸占为妻妾者绞!”
郝师爷声音冰冷,不讲一丝情面。
县丞一愣,堂下就三人,
无能的丈夫,出墙的妻子,有钱的牙人,
郝师爷口中的“豪势之人”,一眼就能看明白说的是谁,
县丞与郝师爷配合多年,顿时领悟了其中深意,
大明天下再找不出比他更铁面无私的人,
“把他拿下!按大明律办!”
衙役们应了一声,回身按住牙人,直往外拖,牙人死抠住地缝,心里大骂郝师爷人面兽心,拿钱不办事,可人为刀俎,他为鱼肉,这条命在別人手里按著呢,心里再骂也没用!
庄稼汉早已眼含热泪,对著郝师爷不住磕头,
“您是青天大老爷啊!您是青天大老爷啊!”
“郝师爷!我冤枉啊!小人纵使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强占良家妻女啊!小人,小人实在冤枉!”
“等等。”郝师爷抬起手,衙役停住,牙人挣脱,手脚並用爬到郝师爷身下,郝师爷弯腰,蝗虫尸体落进牙人嘴里,“你说什么?”
牙人忍著噁心,不敢吐,也不敢咽,
“小人纵使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啊!”
“嗯一百个胆子,呵呵。”郝师爷甩衣,面向县丞,“此案確实有异,还要再审审。”
县丞一本正经:“郝师爷,县太爷右迁,我们今日是无主衙门,在新太爷入衙前,凡事不可出错,还要谨而又谨啊。”
“是。”
庄稼汉愣愣的看向郝师爷。
郝师爷抬抬腿,牙人识相鬆开,无视庄稼汉,走到妇人面前,
“民,民女拜见师爷。”郝师爷没有官身,妇人一时不知该怎么称呼,只能叫师爷。
主薄踮起脚,生怕漏过什么。
郝师爷上下打量妇人,面容姣好,身材劲爆,妇人被看得害怕,浑身上下瑟瑟发抖,
“大明律有典:凡和姦,杖八十;有夫,杖九十。刁奸,杖一百。”
衙役作势要抽出讯棒。
妇女脸变得煞白。 杖不同於笞,笞细而短,打不死人,杖长而粗,又被衙役全力抡下去,真能打死人!
杖八十、九十、一百没什么区別,估摸这妇人扛不住三十下就被打死了!
县丞心中暗笑,
不愧是郝师爷!刚才判了姦夫,转头又改判淫妇。
牙人张大嘴巴,蝗虫尸体被咽了下去,他可不敢多言,死和尚不死道友,妇人顶罪,总比自己交待了强!
县丞手捋长髯,微笑望向主薄,
“你可知和姦、刁奸之別?”
主薄笑了笑:“和姦为男女情愿,刁奸为男诈女行奸,但无论和姦、亦或是刁奸,俱为男女同罪。”
牙人面白如纸,
郝师爷意有所指:“一百个胆子不敢做这事,两百个胆子,可就敢了啊。”
县丞把手掩在官袖中,捏紧拳头,强忍兴奋。
“愣著干什么?照律拿人!”
县丞重重哼一声!与犯罪不共戴天!
牙人牙齿“噠噠噠”打颤,“嗬,嗬,师爷,我,我”牙人不知是被嚇得,还是气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能用手指猛戳自己肝胆处。
“且慢!”
郝师爷竖起手,不等他说,县丞先开口,
“还要再审审。”
郝师爷双手背后,绕过妇人,走到庄稼汉面前,俯视过去,这是郝师爷第一次正眼看庄稼汉,庄稼汉就算再愚钝,也稍微看明白了,满眼恨意的看向郝师爷,
郝师爷面无表情开口,一字一顿,
“大明律有典:凡將妻妾受財典雇与人为妻妾者,杖八十。”
主薄不禁要拍案叫绝!
庄稼汉脸上由黑转红,人家总说凡事能忍则忍,就算是忍也比报官强,庄稼汉大牛才算明白这个道理,
阴阳无道,黑的能说成白的!
大牛是苦主,却被郝师爷变成了卖妻换钱的罪人!
这世道还有个道理吗?
“不再想想了?”县丞吞咽口吐沫。
“不用再审了,板上钉钉。”郝师爷笑了笑,“地儿旱了一年,今年又遭蝗灾,谁都吃不上饭,为了口吃的卖妻,合理。这时节比不上太平时,情有可原,不若打二十杖算了。”
“好。”县丞將令签一掷,“杖二十!”
郝师爷拉过衙役,在耳边轻声道,
“打盆。”
庄稼汉被拉下去,连挣扎都不挣扎了,两只牛眼死死瞪著郝师爷,仇似深海!
郝师爷隔空点了下主薄,
“这俩人无罪了,你去送送吧。”
主薄会意,扶起丟了神魂的牙人,身后跟著妇人行出县衙。
县衙门缓缓合上。
不一会儿,主薄推门而入,堂內衙役都散了,但一眾左贰官没撤,
“郝师爷!这顿吃的是真饱啊!”
主薄搓著手,“都放到后堂了,足足这个数!”伸出两根手指,前后一翻。
“这群干牙行的是真他娘有钱!”县丞重重一拍大腿,“这么多现银说拿出来就拿出来?!我这官都不想做了,不如去做牙行!郝师爷!真有你的!”
郝师爷挥挥手,“照例我拿一半,你们分一半,县丞四,主薄、典史你们几个分四,其一成半给衙役们分了,剩下半成,你晓得。”
“成!”县丞和主薄连连点头,没人对郝师爷的分赃不满,如此把戏,他们玩过成百上千次了!
“还得是跟著您混啊!我生怕太爷走了,把您也给带走了!”县丞搓手,“没有您,衙门都转不动了!”
“是是是。”
主薄连声附和。
郝师爷脸上没有一丝得意,不无忧虑看著外头的天,闷热到人是重影儿的。
“世道艰难,我们协力同心吧。”
俩人,俩骑,马蹄轻。
前马白额入口至齿,马上人年约二十上下,头戴乌纱帽,乌纱帽下面容方正,目有神光,身穿青色盘领袍,前心后背各贴著方型“鸂鶒”补子,鸂鶒又叫紫鸳鸯,象徵著君臣协力同心。
“老爷,前头便是益都县了,要不先歇歇再入衙?”
隨侍勒马,在胡宗宪身后停住。
胡宗宪覷了隨侍一眼,
“我若是要歇息,为何换上官服?”
说罢,拍马骑进县內。
隨侍嘆口气,这位爷不好伺候啊,爷是嘉靖十七年进士,又在刑部观政了两年,如今被授官青州府益都县,
老爷如今是那那句话怎么说来著?隨侍咋想都没想起来。
揉了揉被磨肿的髀肉,“老爷!您等会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