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辈，先前不敬之处，实乃在下眼拙，未能识得真仙当面，还望前辈海涵。”
许自修面色肃然，抱拳躬身，深深一揖，姿态放得极低，语气诚恳而不失分寸。他语速不急不缓，继续说道：“在下身负宗门之托，参与大比，昏迷多时，恐师长同门忧心，更有赛事挂怀，实不敢久留，打扰前辈清静。”
他一边说着，一边保持着行礼的姿态，脚下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半步。
目光低垂，并未直视亭中女子，显得恭敬无比。
话说完，他缓缓直起身，仿佛真的得到了默许一般，准备转身离开。
然而，就在他身体转过一半，他的动作，连同整个院落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许自修咽了咽口水。
只见那即将彻底转过去的身体，以比转身时更流畅的速度，“唰”地一下又转了回来！
不仅如此，他大步向亭内踏了去，脸上已然挂起一种混合着恍然大悟，相见恨晚，以及发自内心喜悦的灿烂笑容，声音也瞬间变得热情洋溢，“哈哈哈！前辈您看我这记性！”
“方才调息匆忙未能细品现在想来那茶中道韵回味无穷实乃在下生平仅见不瞒前辈说我这个人啊平生没什么大爱好就是喜欢喝茶我许自修可以对天发誓寸寸品茗之心天～地可鉴！”
叶婳绾笑容玩味。
许自修离去的方向那里。
无数片叶子——无论是翠绿的、微黄的，甚至只是刚刚抽出的嫩芽。
它们整齐地排列着，叶尖无一例外，全都对准了方才某个执意要离去的不识好歹之辈。
每一片叶子的表面，都流转介于实质与虚幻之间的清冷光泽，边缘处吞吐着极致锋锐。
那不是树叶。
那是剑。
亭内亭外，气氛诡异地融洽起来。
许自修双手捧着那素白的瓷杯，小口小口地啜饮着，姿态恭顺得像是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
茶依旧是那举世无双的灵茶，暖流入腹，滋养着经脉，安抚着神魂，若是平常，他必会心醉神迷，细细品味其中每一丝道韵的变化。
但此刻，他嘴里却尝不出半分滋味。
他甚至不敢用眼角的余光去偷瞄。
已经饮下第七杯了。
杯底再次见空。
许自修喉咙有些发干，不是渴，是紧张。
他悄悄吸了口气，正准备将空杯放下，琢磨着是不是该说点什么——比如再次诚恳地感谢前辈赐茶，然后试探着表达一下自己绝不乱跑的决心？
然而，她清冽平淡的声音，在他放下杯子前，先一步响起了。
“可还需要本座续杯？”
许自修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
他抬起头，正对上叶婳绾那双平静如古井深潭的眼眸。
那目光明明没有什么压迫感，却让他感觉自己从内到外都被看得透透彻彻。
他连忙垂下视线，“不敢。”
话音落下，亭内似乎静了一瞬。
然后，他听到那声音再次响起。
“不敢？”
许自修脑子飞速运转，冷汗几乎要沁出来，连忙补救，“不敢？”
然而，那平淡的声音似乎并不打算放过他。
“敢？”
仅仅一个字，轻轻吐出。
落在许自修耳中，却如同惊雷！
许自修吓得头皮发麻，哪里还敢有半点犹豫或辩解，连忙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嘴里发出一连串含混不清的否认音节：
“嗯嗯嗯嗯嗯嗯嗯！”他一边摇头，一边用最坚定的语气补上了最关键的两个字：“不敢！”
说完，他双手将那空杯轻轻放回石桌，然后挺直腰背，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眼观鼻，鼻观心，正襟危坐。
叶婳绾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将他“乖巧”姿态尽收眼底。
她指尖无意识地在温润的玉壶壁上轻轻一点，发出极细微的声响，随即，一声若有似无的轻叹，仿佛融入了袅袅茶香之中。
“罢了，” 她语气中那丝玩味淡去，转而带上一种难以言喻的意兴阑珊，“我还是喜欢你先前的样子。”
许自修当真了。
他缓缓放松了挺得笔直的脊背，虽然依旧保持着基本的恭敬，但眉宇间那股属于“许自修”的沉静，甚至是一丝属于年轻天才的的锐气，重新浮现出来。
片刻后，他抬起头，眼神不再躲闪，而是带着一种沉浸式的专注，看向叶婳绾，缓缓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朗与沉稳：
“嗯” 他沉吟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捕捉舌尖残留的余韵。
“此茶颇为不俗。”他顿了顿，继续道，语速不疾不徐，“初觉微甜，如春风拂面，继而苦涩暗涌，似秋雨敲窗，苦涩未尽，回甘已生，如跋涉过千山万水，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许自修渐入佳境：“一饮一啄，百转千回。这等滋味变化，层层递进，非天生神物不能有，更与煮茶者的心境，火候的掌控密不可分，差之毫厘，便是云泥之别。”
最后，许自修抬起眼，目光诚挚地看向叶婳绾，“有幸得饮此茶，堪比历经人生一梦。梦中悲欢离合，醒时余味悠长。多谢前辈赐此一梦。”
亭外那万千琉璃叶剑，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消散了。
叶婳绾面色淡然，“不爱听，再给你一次机会。”
许自修面色一肃。
他开始光明正大打量叶婳绾。
简单，朴素，一颦一笑牵动天地颜色，一丝一发浑然天成。
这样的人，境界太高，眼界太高，也必然活了太久。
任何的小聪明在她眼里都无所遁形，一切故作深沉也不过是徒增笑料，更别提所谓的真诚，一文不值。
像她这样的存在，愈发飘渺，愈发虚无，甚至已经非人。
无法揣度她的动机想法，无法分析她的举止用意，更无法掌握她的喜好。
前一秒或许还兴致盎然，下一秒又索然无味。
所以，此局无解。
但是。
但是她既然愿意同自己说话，听自己说话，那就证明，她或多或少对自己感兴趣。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无需知道是什么原因。
那许自修大可以试试看。
他开始搜肠刮肚。
“我曾经看到一个很有趣的话题。”
“关于永恒，它是多少秒，多少天，多少年，才叫永恒呢。”
叶婳绾语气淡淡，“你继续说。”
许自修接着道，“我的师父曾经告诉我，人有三种长生。”
“第一种长生，是肉身长生。”
“第二种长生，是神魂长生。”
“还有一种长生，它让你在肉体消亡后依然被后人铭记。文字流传后世，是长生，技术推动凡人进步，更好的生活，是长生，善意与担当被身边人怀念，也是长生，这些都让一个人的“存在”超越了生命的长度。”
“记忆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有人骂了你，只要你回想起来，那么这个人在你回想起来之后，就又骂了你一次，有人念你恩情，在他思念你的时候，你又在他的记忆里走了一趟。”
“人这一生，或长或短，那些让你念念不忘的人和事，或许已经逝去，但是用另一种方式，代替他们，走在你的身边，成为你的影子。”
“对于鱼来说，永恒只有七秒。”
“对于人来说，永恒是直到死前，那些记忆永远在脑海里鲜艳。”
许自修忽然想起了某个守在拒魔城的同姓男子。
“生命是将向死而生的断章铸成诗篇，我们在其中，即是起点，也是终点，更是永恒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