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最开始踏上“快哉风”时那份扑面而来的新奇劲,几人也渐渐收了声息。
李燕归率先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伸着懒腰,踢踢踏踏地晃回了舱室,嘴里还嘟囔着“养精蓄锐,养精蓄锐”。
故乡明朝许自修与照箜微微颔首,也转身离去,背影没入廊道昏暗的光线里。
几人陆续离开。
许自修落在最后,转身时顿住,留下一句:
“有劳了,照箜长老。”
照箜正检查阵盘,闻言只摆了摆手,目光未离流光:“去吧。”
廊道寂静。
许自修在转角略作迟疑,脚步一折,停在秦箫余门前,抬手,指节轻叩门板。
门内沉默了片刻。
“谁?”
“我。”
回答后,门外便再无声息。
许自修静静站着,只听得见飞舟龙骨承风时悠长的吱呀声,以及自己平稳的呼吸。
一刻钟过去,或许更久。
他终于挪动脚步,准备离开。
就在转身的瞬间,身后的舱门“吱呀”一声,向内推开一道缝隙。
昏黄的光从门缝里漏出来,映出秦箫余半边身影。
她穿戴整齐,墨黑的长发却已解开,如瀑般披散在肩头,发梢还带着湿漉漉的水汽。
一缕碎发黏在白皙的颈侧,身上隐约传来淡淡的皂角清气。
察觉到许自修的目光落在自己微敞的领口,她抬手拢紧衣襟。
“什么事?”
她的声音比平时低哑些。
许自修的目光从她潮湿的发梢移到她紧抿的唇上。
“没事。”
秦箫余的眉头立刻蹙了起来,那双总是明亮逼人的眸子里烧起一点火星:“没事你来做什么?”
“来试试,看你愿不愿意见我。”
秦箫余不再说话,抬手便要将门甩上。
许自修几乎同时向后退了半步。
“砰!”
门内,秦箫余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手指仍紧紧攥着衣襟。
她听着门外渐行渐远的脚步声,直到彻底消失,才缓缓松开了手。
她走到角落那方简单的木质浴桶旁,桶中水纹微漾,伸手试了试,水温已经有些凉了。
褪去外衫,她径直跨入水中。
凉意瞬间爬上肌肤,激起细小的战栗。
她没有停顿,将整个人沉了下去,直到水面没过口鼻,只露出紧闭的双眼和散开如墨藻的长发。
水下是一片隔绝的寂静。
忽然,一声极轻的叹息从水底溢出,化作细碎的气泡升腾。
她随即睁开眼,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水珠,眼神恢复了平日的清冽。
她开始专注地擦拭身体,动作细腻专注,仿佛要洗去所有多余的思绪。
换上干净的里衣,她走到舷窗边。
窗外,一轮明月正悬在墨蓝的海天之间,清辉洒落,在海面铺开一道碎银般的粼粼光路。
她就这么站着,身影被月光勾勒得单薄。
“笃、笃。”
门忽然又被敲响,不轻不重,带着一丝犹豫的节奏。
秦箫余眸光微动,没有立刻回应。
片刻,她还是开口。
仍旧明知故问。
“谁?”
“我。”门外传来应答,只是那声音闷闷的,像是捏住了鼻子。
秦箫余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又在瞬间被自己抿平。
她转过身,走到门前,抬手拉开了门栓。
许自修站在门外,月光斜斜照在他肩上。
他放下捏着鼻子的手,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直直看向她。
“又干嘛?”秦箫余抱着胳膊,靠在门框上,语气算不上和善。
许自修没直接回答,只是侧过身,让开路。
“想请师姐,赏赏月亮。”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狭窄的旋梯登上舟顶。
甫一露头,浩荡的天风便迎面扑来,将秦箫余未束的长发吹得飞扬如旗。
她下意识抬手拢住鬓发,抬眼望去——
视野豁然洞开。
没有舱壁的阻隔,整片天穹低垂如幕,星河倒泻,月轮仿佛近在咫尺,清辉泼洒。
许自修走到她身侧停下。
秦箫余松开了拢发的手,任由长发在风中舞动,目光从星空落到海面,又抬起,落在远方那道将天地分割的黑暗地平线。
良久,她才开口,声音平静了许多:“就为了看这个?”
“嗯。”许自修应了一声,“师姐看月亮,我看师姐。”
秦箫余侧目看了他一眼。
月光下,他的侧脸轮廓清晰,眉眼间是她熟悉的平静。
“你对每一个女子都这么说?”
许自修轻笑,“犹记当年初见师姐,清辉满玉肩,指悬秋水寒。”
秦箫余睫毛轻颤,轻咬下唇,匆忙望向别处。
低头不见脚尖。
许自修看的着迷。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这一刻,自修知道他必须要娶萧余。
风在两人之间沉默地流过。
良久,秦箫余才缓缓抬起头。
眼底那些翻涌的迷情已沉入深处,只余下惯常的清冽。
她没看许自修,转身走向舟顶中央。素白的裙摆拂过凝结露水的甲板,留下极淡的水痕。
手腕一翻,那架乌木七弦筝便无声地落在身前,筝首的寒梅在月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她盘膝坐下,双手悬于弦上。
没有言语,没有预告。
悠长音调从弦下淌出。
弦音是湿的,带着海雾的凉意,是缓的,合着夜潮的起伏。
她弹得很专注,低垂着眼睫,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这七根弦。
李燕归揉着眼睛,趿拉着鞋走上甲板。一身松垮的里衣被夜风吹得鼓荡,他眯眼望向舟顶,声音里满是惺忪睡意:
“大半夜的,让不让人睡觉了?”
许自修欲言又止。
秦箫余眉峰未动,悬在筝弦上的食指却几不可察地向下一压。
“嗡!”
一道肉眼可见的淡色音波,如涟漪般荡开,笔直掠向甲板。
李燕归甚至没来得及眨眼,整个人就像被无形的巨手拍中,双脚离地,以一种极其标准的“平沙落雁”式向后飘飞出去。
衣袂猎猎,他屁股结结实实砸在甲板上,又“哧溜”一声滑出老远,直撞到正盘膝闭目的照箜腿边。
照箜连眼皮都没抬,只伸出一只手,轻轻按在李燕归肩上,止住了他继续滑行的势头。
照箜不咸不淡道,“这下你的屁股能烙饼了。”
李燕归瘫在甲板上,龇牙咧嘴地揉着尾椎骨,仰头望向舟顶那对沐浴在月光下的身影,满脸幽怨:“都什么人啊”
他嘟囔着,挣扎起身,一瘸一拐地蹭回舱室。
甲板上,照箜望向舟顶。
月光下,秦箫余已收筝起身,许自修正侧首与她说着什么。
他摇了摇头,重新阖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