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清辉在前引路，许自修紧随其后，一步步踏上高台。
站定在几位大能与全场数千道目光的焦点之下，许自修只觉得那些视线如有实质，让他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地就想微微含胸，避开这过分的瞩目。
“君子当具龙蛇之变，浮于微诺之间。许自修，站好！”
季清辉并未看他，一声轻喝却如惊雷般在他耳边炸响，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许自修心神一震，瞬间明悟——此刻的他，已不再是那个可以藏匿于阴影中的“玉面狐”，而是通过了如梦令试炼的词牌七子。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将周遭所有的喧嚣与压力都纳入了胸臆，猛地挺直了微微佝偻的腰背，如青松般挺立。
那份拘谨虽未完全散去，却已化作了眉宇间一丝初生的坚毅。
一旁的郭万钧看着这一幕，颇为无奈地瞥了一眼身旁的墨渊：“你教出来的好弟子。要是宗门个个都在我面前这般昂首挺胸，我这宗主的瘾还怎么过？”
墨渊闻言，那张千年冷峻的面容上竟破天荒地浮现出一抹极淡，却无比真切的笑意，他缓声道：“若我琳琅日月宗，人人皆能向阳而生，蓬勃有力，我墨渊，虽死不悔。”
“好！”郭万钧眼中精光一闪，放声大笑，声震四野，“说得好！我郭万钧，亦不愿看到我辈修士，尽是些唯唯诺诺、失了胆气的庸才！许自修听命！”
许自修胸中激荡，那由幻境挣扎而出的迷茫，由万众欢呼带来的忐忑，在此刻尽数化为一股沛然之气。
他眼神彻底坚定，吐气开声，清朗的回应响彻广场：“弟子在！”
郭万钧面色肃穆，威仪自生：“鉴于你于轮回镜中表现优异，勘破本心，通过如梦令试炼。自此以后，你便是我琳琅日月宗第七位——词牌七子，【如梦令】！”
他抬手，一枚温润流光的美玉凭空浮现，缓缓飞至许自修面前。
那玉佩形制古朴，内蕴宝光，显然并非凡品。
“此玉，随身携带。君子无故，玉不去身。”
许自修双手恭敬接过。
玉佩入手微温，神识稍一探入，便知这是一件珍贵的空间法宝，而且并未设下任何禁制，内里已然存放着不少灵气盎然的丹药与仙草。
紧接着，一旁的陆谢元也含笑上前，袖袍一拂，一件流转着朦胧霞光的法衣便出现在许自修手中，触感轻柔，却隐含着强大的灵韵。
“此乃为如梦令量身打造之法衣，有聚拢灵力、防御外邪之效。许自修，可要收好喽。”
许自修将法衣与玉佩紧紧攥在手心，感受着那沉甸甸的分量。
这不仅仅是宝物，更是责任与认可。
他面向郭万钧与陆谢元，深深躬身，行了一个无比郑重的大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清晰而有力：“如梦令，许自修，谨遵宗主、峰主法旨！”
高台之下，掌声与欢呼再次雷动。
这一次，许自修挺直脊梁，坦然受之。
此事已了，众人散去。
季清辉对身旁仍有些怔忡的许自修道：“随我走走。”
季清辉带着许自修来到天枢峰。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拾级而上，直至最高的观星台。
此处云海翻腾，仿佛置身天外，脚下是连绵的群山与微缩的宗门景象。
“于高山之巅，方见大河奔涌，于群峰之上，更觉长风浩荡。”
季清辉凭栏而立，衣袂在浩荡天风中猎猎作响，“师弟，此刻感觉如何？”
许自修望着这壮阔景象，心中的虚幻感再次浮现，坦然道：“回师兄，仍觉如同幻梦一场。脚下越坚实，反而越觉得不真实。”
季清辉并未回头，只是笑了笑，声音飘忽：“看脚下。”
许自修依言低头，俯瞰下方。
云隙之间，是远处山道上御剑而行的流光，是连绵屋舍、飞瀑流泉。
风景虽好，他却不明师兄深意。
“当我站在这里，盯着它们的时候，”季清辉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直抵神魂，“我会觉得它们在挣扎，尖叫。”
许自修心中一凛。
季清辉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幽深：“可怕的是，当我看得久了我却突然觉得，是它们在盯着我。”
此言一出，许自修猛地感到一股寒意从脊背窜起。
他僵硬的移动脖颈，看向季清辉，好似第一次认识他。
季清辉淡然一笑，抬头望去。
“天高云淡，师弟，今日如梦令在手，何时缚住苍龙？”
许自修神色是不加掩饰的窘迫，“不急。”
季清辉会心一笑。
正在此时，山风卷着松涛掠过崖边，身后忽而传来一道清润却带着几分调侃的声音：“这不是江湖人称，词牌七子，如梦令的许自修吗？”
两人一同先是转头，而后转过身去。
只见暮色里，苏幕遮一身月白锦袍，衣摆绣着暗纹流云，正含笑负手而来。
而在他身后丈许处，安眉忽而停住了脚步。
她身形纤细，一身浅碧色罗裙被山风拂得微微扬起，一手握住了另一只手臂的袖口。
风卷起她鬓边的碎发，拂过她清浅的眉梢，将那亭亭玉立的身形勾勒得愈发窈窕。
许自修的目光下意识地扫去。
安眉似是察觉到了这份注视，偏过头去，避开了他的视线，纤长的手指轻轻抬起，拢了拢被风吹得凌乱的发丝。
季清辉望着缓步走近的苏幕遮，眼底掠过一丝了然，声音里带着几分通透的赞许：“观道友龙行虎步，周身灵气愈发沉凝内敛，想来此次如梦令一行，收获亦是不小。”
苏幕遮闻言，笑意温润了几分，语气里满是恰到好处的谦逊，不见半分张扬：“不过是在秘境中堪破了些许心关，理顺了修为桎梏里的几分滞涩，算不得什么实打实的精进，实在不足为道，倒是让季兄见笑了。”
季清辉侧身半步，抬手引向身侧的苏幕遮，“这位就是乾元三气宗高洋长老的高徒，苏幕遮。”
许自修目光微凝，当即抬手拱手，腰身微躬作揖，声音清朗有礼：“见过苏道友。
苏幕遮亦颔首回礼，动作行云流水，不见半分拖沓，唇边噙着浅淡笑意，只简简二字，却显从容：“客气。”
礼毕，季清辉眼底闪过一丝促狭，唇角微勾，目光转向仍立在苏幕遮身后的安眉，语气带着几分玩味：“另一位，可认识过了？”
“呃”许自修闻言一怔，目光落向那抹浅碧身影，见她鬓边碎发仍沾着风痕，指尖似还下意识攥着袖口，迟疑片刻，才缓缓应声：“认识的。”
话音落时，安眉终于缓缓走上前，只是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垂着眼帘。
松风卷着暮色掠过崖边，苏幕遮收了笑意，眼底漫起一层淡远的沉凝。
他抬眸看向许自修，目光里藏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意，似有未尽之言，却终是化作一句轻缓的道别：“此番前来，原是向诸位辞行，宗门有令，今晚便要返程了。”
话音落时，他顿了顿，视线在许自修脸上稍作停留，“许道友修为不俗，心性更是通透，日后若有机会，定要找你切磋切磋道法讨教一二。”
许自修心头微动，似是明白了他话里的弦外之音——那不是单纯的切磋之约。
他敛了敛神色，坦然拱手：“苏道友客气了，若有机会，该是在下向道友讨教才是，定当奉陪。”
眼见自己师弟就打算这么草草结束，季清辉心下一叹，嘴上说道，“我还有事，师弟，代我送送两位道友。”
季清辉话音甫落，身形已如清风般消散于观星台上，只留下三人立于暮色松风之中。
苏幕遮何等玲珑人物，岂会不知用意。
他的手不由得攥紧。
也罢，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既然强求不来，又横生诸多因果，不如成人之美。
拿得起，放得下，是自在人。
苏幕遮无奈一笑。
“季道友既去，我也不便久留。许道友，后会有期。”
他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掠过一旁沉默的安眉，随即转身，衣袂飘然，先行向山下走去，步伐从容，刻意拉开了距离。
一时间，崖边只剩下许自修与安眉。
山风似乎更急了些，吹得安眉碧色的裙裾猎猎作响，她依旧垂着眼眸，视线落在自己鞋尖前三分之地，仿佛那石缝间生出的细草有着无穷的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