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镜的光瀑骤然翻涌，无数道身影被狼狈地抛射而出——不是利落的淘汰，更像是被镜中世界彻底“排斥”了出来。
这些弟子眼神空洞，如蒙尘的琉璃，终究未能勘破本心。
偌大的星悬广场，一时间落针可闻，唯有失败的弟子们粗重的喘息。
就在这片沉寂中，轮回镜心最深处，两道身影缓缓浮现，并肩而立——赫然是许自修与安眉。
许自修率先睁开眼眸，过往的记忆与幻境中那惊世骇俗的经历猛烈碰撞，让他胸膛剧烈起伏，一时竟难以言语。
安眉随后静静落地，裙裾如流水拂过白玉地面，未起半分尘埃。
她神色复杂地扫了许自修一眼，目光中只剩下一种极深的疲惫与了然，随即，她默然转身，径直走出了人群，将所有的喧嚣与目光留在了身后。
众人看着这一幕，在遗憾之余，心中也不由升起巨大的疑问与期待——如梦令，究竟有没有人通过？
所有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高台。
高台之上，几位大能亦是神色各异。
“啧啧，置之死地而后生，此子也算走了一步险到极致的好棋。”
陆谢元抚须轻叹。
墨渊神色依旧冷峻：“险棋？若非安眉那丫头在最后关头，于幻境中同样勘破了几分虚实，萌生了‘与其沉沦，不如亲手驯服这孽障，将这不可控的变数纳入掌中’的念头，心甘情愿地成全了他那荒诞的请求，给了他一个‘负责’的契机他许自修，绝无可能圆满。”
郭万钧微微颔首，目光如炬：“正是。此子最难能可贵的，并非他后来表现出的所谓‘担当’，而在于他敢于在绝境中，以最离经叛道的方式，直面自己最不堪的本相。他没有逃避‘玉面狐’的宿命，而是选择了和光同尘’。”
他顿了顿，点破了关键：“他没有强行去扮演一个好人，也没有彻底沉沦为欲望的奴隶。他看清了自己内心的阴暗与泥泞，承认了它，然后在这污泥之中，凭借尚未完全泯灭的一点良知与安眉给予的契机，开出了一条匪夷所思的路。这不是简单的改邪归正，而是于污浊中，寻到了属于他自己的秩序与承担。这，便是他的破障之道。”
几人议论至此，目光齐齐转向始终沉默的季清辉。
陆谢元笑道：“今日之后，你这位师弟，算是真正扬名立万了。这个结果，便由你来宣布吧。”
季清辉望着广场中央那道仍有些失魂落魄的身影，嘴角几不可察地微扬了一下，淡淡道：“这小子，运气倒是不错。”
随即，他上前一步，清越的声音传遍整个星悬广场：“经轮回镜勘验，本届如梦令试炼，通过者——”
他略微停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许自修。”
结果宣布，广场上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巨大的哗然与议论！
许多人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一个在幻境中坐实了“采花大盗”行径的人，凭什么能通过如梦令？
面对无数质疑的目光，季清辉神色不变，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道出了缘由：“尔等可知，轮回镜试炼，考校的从来不是单纯的善恶，而是能否‘照见真我’，于迷障中寻回本心，并做出属于自己的抉择。”
“许自修沉沦欲海，行差踏错，此为其‘真’，无可辩驳。然，其最难之处在于，他于迷失中并未彻底放弃挣扎，最终更以惊世骇俗之举，直面其恶，并愿承担其果。此非嘉其恶行，而是嘉其于绝境中，仍未完全丧失承担之勇气。”
“勘破本心，非指成为圣人，而是认清你是谁，并为你之所是，做出选择。他选择了承担，无论其方式如何离奇，此念一生，便是破障之始。”
“这，便是他通过试炼之由。”
陆谢元上前一步，温润的目光扫过全场弟子：“修炼这条路，一不小心我们就会走错，但不要总想着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容错率比你们想象的要高。纵使半生浑浑噩噩，一朝醒悟，同样能大器晚成。诸位以为然？”
“然！”
不知哪个弟子激动地喊出了宗门训言：“道心不昧，日月同辉！”
这声呼喊瞬间点燃全场。
“道心不昧，日月同辉！”
“道心不昧，日月同辉！”
山呼海啸般的口号声中，郭万钧罕见地露出笑意：“词牌七子今日圆满。传令：明日所有弟子多领十枚灵石，膳堂加供三品灵膳——琳琅日月宗，一荣俱荣！”
欢呼声顿时震天动地。
十枚灵石相当于半月修炼资源，更别说难得的三品灵膳了。
可人群中央的许自修，依旧没回过神。
名字被宣告的那一刻，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浪扑面而来。
他怔在原地，耳中是震耳欲聋的“道心不昧，日月同辉”，眼前是无数张激动、羡慕、甚至是狂热的面孔。
可他只觉得一股巨大的虚浮感从脚底窜起，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通过？
这两个字在他脑中嗡嗡作响，却轻飘飘地落不到实处。
他做了什么值得称颂的事吗？
没有。他只是在幻境那令人窒息的绝望与沉沦中，在被逼到悬崖尽头，连自我都即将湮灭的那一刻，遵循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反抗。
那不是算计，不是顿悟，甚至算不上悔过。
那更像是一种破罐破破摔的认命，是溺水者在彻底沉没前，胡乱抓住哪怕是一根带着尖刺的浮木。
在踏入那幻境皇宫时，许自修准备好了迎接最终的审判。
他从未与自己和解，那“玉面狐”的宿命像一道耻辱的烙印，深深刻在灵魂里。
可是，安眉没有给他审判。
她说：“嫁给你。”
就是这句话。
轻飘飘，却像一道撕裂厚重乌云的天光，骤然照进了他早已干涸的心狱。
一股没来由的力量与希望野蛮地滋生出来，让他以为早已死去的什么东西，又重新开始了跳动。
许自修忽然很想找到她。
不是为了解释，也不是为了延续幻境中的关系，仅仅是想说一声“谢谢”，谢谢她在那绝境中，给了他一个“承担”的机会，而不是将他彻底推入深渊。
可目光仓皇扫过，人群之中，早已没有了那抹如流水般静谧的身影。
她将他独自留在了这片喧嚣的中央，留给了这他无法理解的“荣耀”。
下一秒，许自修感觉自己被无数双手托举起来，猛地抛向了空中。
身体失重地上升，欢呼声在脚下沸腾。
阳光有些刺眼，云絮仿佛触手可及。
这一刻很美，很柔，像一场不敢奢求的幻梦。
可许自修的心，却在这一片鼎沸中，直直地往下坠。
忐忑。
是的，就是这个词。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像窃贼窃取了不属于自己的王冠，像乞丐住进了华美的空中楼阁。
一切都是那么沐猴而冠。
脚下的一切都是虚浮的，这荣誉、这欢呼，都建立在流沙之上。
让人生怕下一秒，这虚幻的盛景就会崩塌，这温柔的云烟就会散去，他会从这令人眩晕的高处狠狠摔下，满地找牙。
不知被抛起了多少次，他终于重新踏上了坚实的地面。
双脚触地，他却久久没有抬头，盯着白玉地面上细微的纹路，像在审视自己内心同样混乱的沟壑。
周围的喧嚣似乎渐渐远去，变成模糊的背景音。
忽然，一只温暖的手掌轻轻拍在了他的肩膀上。
随即，师兄季清辉那总是带着温和的声音响起，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已经很了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