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后的宗祠里,供着一尊商周时期的青铜鼎,鼎身刻着诡异的饕餮纹。村里老人说,这鼎每到子时就会发出低鸣,像是有人在里面轻声诉说。
我太爷爷曾是这一带最有名的青铜匠人,人称。族长说他铸鼎如抚琴,刻纹似作画,一锤一凿都能让青铜生出灵性来。可他在花甲之年,突然砸了模具,封了熔炉,从此再不动青铜。
没人知道为什么。
一
故事得从一块青铜片讲起。
那青铜片是我太爷爷的传家宝,是商周时期的残片,铜锈如翠,纹路似云。据说每次铸鼎前,他都要用这块铜片,蘸着特制的药水,在新鼎上印出纹样。
民国二十八年,上海来了个古董商人,说是要重金定制礼器,专程来拜访我太爷爷。两人在工坊谈至深夜,临走,商人看上了那块青铜片,想出天价购买,我太爷爷断然拒绝。
此片通灵,离不得炉。他这样解释。
商人遗憾离去,没过几天,却派人送来一盒西洋除锈剂,说是能让青铜焕然如新。
我太爷爷试了一次,果然,铜锈尽去,纹路清晰如初。自那以后,他便把青铜片收进了锦盒。
村里人都说,鼎爷用了那除锈剂后,手艺更显精妙。尤其是那尊《四羊方尊》,羊首栩栩如生,仿佛随时会从鼎上跃下。
可渐渐地,有人发现不对劲。
先是学徒说,总听见我太爷爷半夜在工坊与人低语,推门进去却只见模具自行开合,刻刀在空中飞舞。
接着,给他送饭的孙女说,太爷爷的住处总飘着一股铜腥味,像是新出土的青铜,而且常在墙角发现细小的铜屑,铜屑落地就化作符咒的形状。
最怪的是,村民发现祠堂里的其他铜器开始出现相似的纹路,像是被什么无形的手重新雕刻过。
而这一切,我太爷爷自己似乎毫无察觉。
他变得越来越沉默,除了必要的指点,整日把自己关在工坊。偶尔有人听见他对着那个锦盒低声吟诵,神情虔诚,仿佛在举行某种仪式。
直到那年冬至,省里举办青铜器展。
二
那日展出的是《四羊方尊》。
展台前,观众如织,惊叹不已。可我太爷爷却面色苍白,死死盯着鼎身的纹路。
展示到一半,本该冰凉的青铜突然微微发烫,鼎内的水竟开始沸腾!
展厅哗然。
馆长在台下急得冒汗,却见我太爷爷浑然不觉,双手虚按,仿佛在压制什么。
就在鼎水即将喷溅而出的瞬间,展厅所有的灯光突然齐齐熄灭。
黑暗中,只听见青铜开裂的声响,和我太爷爷一声凄厉的惨叫。
等灯光再亮起时,他已倒在展台前,双手焦黑,怀中还紧紧抱着那块本该收在锦盒里的青铜片。
更诡异的是,那青铜片完好无损,片上的纹路却变成了血红色。
郎中来看过,只说伤势古怪,不像普通烫伤,倒像是被什么极热的气息灼伤了皮肉。好在救治及时,性命无碍。
但我太爷爷醒来后,像是变了个人。
他砸了所有模具,封了熔炉,对着宗祠方向哭喊:我不铸鼎了!再也不铸了!
族长再三询问,他才颤抖着说出那日的真相。
熄灯的那一刻,他感觉有人抓住了他的手,强迫他触摸青铜。而黑暗中,他看见鼎中浮现出一个祭司的身影,正对着他念诵咒文。
那不是倒影他反复说着这句话,眼神恐惧。
三
我太爷爷离开青铜铸造后,搬出了工坊,深居简出,再未碰过青铜。
那块青铜片被他缠上红绳,埋在院中的桂花树下。
多年后,我因整理家族史料,无意中挖出了那个锦盒。青铜片依然冰凉,只是血红的纹路中,隐隐显出一个祭祀的场景。
盒子里还有一本泛黄的铸造谱,是我太爷爷的笔迹。
商人送的哪里是什么西洋除锈剂,分明是掺了尸血的邪物。那青铜片也不是普通铜片,而是用祭祀坑人骨煅烧所制,附着一位枉死巫祝的魂魄。
自用了那除锈剂,我夜夜梦见一个白衣巫祝,他站在祭坛前,一遍遍地念诵祷文。他说他叫巫阳,是商周时期的大祭司,要借我的青铜重现祭祀。
我控制不了自己了。每次铸鼎,都能感觉他在操纵我的双手,用我的技艺完成他的仪式。外人越是惊叹,他占据得就越深。
村民发现的那些新纹路,是他的咒文,据说是用殉葬者的血泪刻画的,所以他铸造的青铜又叫祭祀鼎
冬至那日,他想彻底占据我的身子,在展览上假借鼎器显灵。幸好我早有防备,暗中换了鼎水,又及时熄了灯。
铸造谱的最后一页,字迹潦草:
他还没走,只是暂时被困在了铜片里。鼎家子孙切记,此片永不得现世,否则必遭横祸!
我看得心惊胆战,正想将铜片重新埋好,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
回头,只见月光下的祠堂里,一个巫祝的身影缓缓浮现,手中似乎拿着骨杖。
那轮廓,竟与我逝去的祖父有几分相似。
四
我吓得魂不附体,一把将铜片扔回坑中,慌忙填土。
可那巫祝的身影,却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当晚,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我站在祭坛前,那个叫巫阳的祭司站在我身后,高举骨杖。
你太爷爷负了我,他的声音空灵中带着哀伤,他说要帮我完成祭祀,却把我困在这不见天日的土里。
我想挣脱,却动弹不得。
你是鼎家的血脉,天生就有一双巧手。他俯身在我耳边低语,帮我一个忙,我就放过你。
他告诉我,三千年前,他本是商朝的大祭司,因反对人祭被处以极刑。临终前,他将最后的祷文刻在青铜片上,希望后世有人能读懂他的心声。
找到我的尸骨,重新安葬,让我得享安宁。巫阳的眼中流下血泪,这块铜片和除锈剂,必须用桃木火烧毁,否则还会有下一个受害者。
醒来时,枕边放着一块龟甲,上面刻着半篇甲骨文。
五
我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决定帮他。
根据他梦中的指引,我在老宅的地基下找到了他的尸骨。地基深处,还有一个玉匣,里面装着他的卜甲和半卷竹简。
愿后世永绝人祭。
我小心翼翼地将尸骨重新安葬,举行了简单的仪式。
至于那块青铜片和剩余的除锈剂,我在院中架起桃木,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火焰升腾时,我仿佛听见一声解脱的吟诵,随后是若有若无的檀香味——那是巫阳生前最喜欢的香料。
自此,我再也没有梦见过那个祭司。
六
我以为事情到此为止了。
直到半年后,国家组织夏商周断代工程,点名要研究祭祀鼎的铸造技艺。
作为鼎家后人,我受邀参与这项工作。
整理老档案时,我意外发现了一块商代甲骨,上面记载着一位叫巫阳的祭司。甲骨背面用朱砂写着:巫阳谏王废人祭,王怒,诛之。
我心中一震,这分明就是我梦中见过的巫阳!
更让我震惊的是,在另一份档案中记载,那位古董商人后来成为着名的大收藏家,尤其痴迷于收集各种与祭祀鼎相关的文物。而他最终的死因,是在自己的收藏室中被青铜碎片刺穿心脏,现场找不到任何凶手的痕迹。
档案中还夹着一篇商人生前写的文章,题为《论商周青铜与通灵术的关系》。文中提到,这种青铜器最早是一种通灵媒介,铸造者通过特定的纹路和配方,可以与上古先贤沟通。
文章的最后一段被血迹污损,只能辨认出几个字:铜通古今,纹连天地,以活人之手,承先贤之志
七
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如果巫阳已经安息,为什么这些谜团依然纠缠不清?
那天晚上,我又做了一个梦。
这次,我梦见了太爷爷鼎爷。他站在熔炉前,手持铜片,背对着我。
孩子,你被骗了。他缓缓转身,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欣慰,但这次,你做得对。
太爷爷告诉我,三千年前确实有一位叫巫阳的祭司,但他并非因谏言被诛,而是在一次祭祀中为救童男童女自愿赴死。
那铜片确实被施过咒,太爷爷说,但用的不是巫阳的魂魄,而是他毕生的祝福。他用自己魂魄为代价,将自己永远封印在铜片里,寻找合适的宿主,完成他未竟的心愿。
商人也不是偶然出现的,他是巫阳的后人,一直想方设法要释放先祖的祝福。那除锈剂,是他用特殊方法炼制的,能帮助宿主更好地接收先祖的意念。
我恍然大悟:所以,我见到的那个祭司
就是巫阳本人。太爷爷微笑着说,你重新安葬的,也是巫阳真正的尸骨。你解开了封印,让他的祝福得以传承。
那他现在
太爷爷没有回答,只是抬手指向书房。
我顺着望去,只见书桌上的龟甲突然发出柔和的光芒,上面的甲骨文一个个亮起,组成完整的篇章:
吾愿后世,永享太平。
八
我惊醒过来,泪流满面。
窗外晨曦微露,鸟鸣清脆。
我起身来到书房,那块龟甲静静地躺在桌上,文字清晰如新。在晨光中,我仿佛看见一个白衣祭司对我微笑颔首,随后化作清风消散。
从此,我潜心研究青铜技艺,将巫阳永绝人祭的愿望融入每一件作品。说来也怪,经我手的青铜器,都带着一种特别的温润光泽,让人观之心安。
那年秋天,我铸造了一尊新的青铜鼎,鼎身刻着巫阳的遗愿,供奉在翻修一新的宗祠里。从此,村里的青铜器再也不在深夜低鸣,反而在风中发出悦耳的轻响,像是欣慰的叹息。
而我知道,有些传承,即使跨越三千年,也永远不会被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