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东头有棵老槐树，据说有五百多岁了。天禧晓说蛧 免沸跃独树干得三人合抱，树冠如云，遮天蔽日。村里老人说，这树已成精，下面压着东西。
我小时候顽皮，有一次想爬那棵槐树，被爷爷狠狠打了一顿。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打我。
“那树下埋着咱们林家祖上的一位姑奶奶，”爷爷后来摸着我的头说，“她在等一个人回来吃饭。”
一
族谱记载，清末光绪年间，林家有位姑娘叫林秀姑，年方十六，许给了邻村张家的独子张承业。两人青梅竹马，感情甚笃。
定亲后第二年，张承业赴省城参加乡试，临走前对秀姑说：“待我中举回来，便娶你过门。”
秀姑点头，送他一枚自己绣的平安符，里面装着一缕她的青丝和几粒家乡的槐树籽。
“我等你回来吃饭。”她说。这是当地的习俗，未婚夫妻分别时，女方会说这句话，寓意期盼团圆。
谁知这一别，竟是永远。
二
张承业走后的第三个月，传来消息，他所在的考场发生大火，数十名考生葬身火海，尸骨无存。
秀姑不信，她坚信张承业还活着，总有一天会回来。她每日都会多做一份饭菜，用食盒装好，提到村口老槐树下等候。
风雨无阻，从青丝等到白发。
村里人起初同情，后来渐渐觉得她疯了。家人多次劝她放弃，她只是摇头：“我既说了等他回来吃饭，就要一直等下去。”
奇怪的是，秀姑活到八十高龄无疾而终，下葬后，村里人却时常在黄昏时分，看见槐树下有个模糊的人影，手提食盒，仿佛仍在等人。
更诡异的是，每逢清明和秀姑的忌日，槐树下总会凭空出现一份完整的饭菜，热气腾腾，像是刚出锅一般。
三
我大学读的是民俗学，今年暑假回乡做田野调查，自然想起了这个家族传说。
爷爷已经过世多年，老宅里只剩下些旧物。在整理阁楼时，我意外发现了一个褪色的食盒，里面有一本秀姑的日记。
日记里记载了她六十多年的等待。起初是满满的期盼，后来渐渐变成回忆和思念，最后几页的字迹已经颤抖不堪：
“今日又梦见他，说考场好热，无处可逃”
“槐树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呼唤我，告诉我他就要回来了。”
“昨夜分明听见他的脚步声，开门却只见月光满地。”
最让我心惊的是最后一页：“我知道他已不在人世，但我答应等他回来吃饭，这句承诺，生死不改。”
四
当晚，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一个穿清末服饰的年轻男子站在槐树下，背对着我，肩膀微微抽动。
我鼓起勇气问：“你是张承业吗？”
他缓缓转身，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片焦黑，仿佛被大火烧过。
“热好热”他发出嘶哑的声音，“告诉我秀姑，别等了我回不去了”
我惊醒过来，浑身冷汗。窗外月光皎洁，老槐树的影子正好落在我窗前，随风摇曳，如同一个招手的人影。
第二天，我向村里老人打听当年那场考场大火的具体情况。九十多岁的七叔公告诉我，那场火烧得蹊跷，据说是一个考官收受贿赂，故意纵火掩盖证据。
“张家那后生，本是那科最有希望的”七叔公摇头叹息。
五
我决定去省城查阅地方志，果然找到了关于那场大火的记载：光绪十七年秋闱，贡院突发大火，烧死考生四十七人，其中四十六人的尸体都被亲属认领，唯有一具无人认领，最后被官府草草安葬。
记录显示，那具无名尸身上有一枚烧焦的平安符，里面是几粒槐树籽和一缕青丝。
我心头一震，这不正是秀姑送给张承业的信物吗？
当晚回到村里，我直接去了老槐树下。月光如水，树影婆娑。我轻声说：“张承业，秀姑奶奶早已知道你不在了。她等了一辈子，现在该安息了。”
话音刚落，一阵风吹过，槐树叶沙沙作响，仿佛有人在低声啜泣。
六
我决定为这对苦命恋人做一场法事，请道士超度他们的亡灵。
法事当天，村里来了不少人。当道士念经至一半时，槐树下突然升起两团模糊的光影，渐渐化作人形——正是年轻时的秀姑和张承业。
两人相视而笑，手牵手向众人微微一躬，随后化作点点光芒，消散在空气中。
在场的村民都目睹了这一奇景，无不啧啧称奇。
我以为这段百年等待终于有了圆满结局，直到收拾法事用品时，在槐树根下发现了一枚玉佩——那是秀姑日记中描述的，张承业随身佩戴的传家宝。
玉佩触手冰凉，上面隐约有火烧的痕迹。
七
当晚，我又梦见了张承业。这次他的脸清晰可见，是个清秀的书生模样。
“多谢你好意，”他微笑着说，“但我和秀姑的缘分未尽。她当年那句‘等你回来吃饭’，已成执念，困住我们俩的魂魄无法超生。”
我困惑：“可是白天的法事不是已经”
“那只是暂时解开了束缚，”他摇头，“要真正解脱，需要有人接替我们的承诺。”
我心头一紧：“什么意思？”
“林家血脉中，必须有人继续等下去，直到那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回来吃饭。”他的身影渐渐淡去，“你是林家这一代唯一的孩子”
我惊醒过来，发现手中紧紧攥着那枚玉佩，掌心被烙出了一道焦痕。
八
从那天起，每到黄昏，我都会不由自主地多做一份饭菜，提到老槐树下。
村里人说我中了邪，我却无法控制自己。那种等待的执念如同种子，在我心中生根发芽。
直到有一天，我在树下遇见一个陌生的老人。他须发皆白，眼中却有着不同寻常的清明。
“孩子，你知道为什么槐树能困住魂魄吗？”他问。
我摇头。
“槐字，木旁有鬼。这棵树见证了太多的离别和等待，早已成为执念的容器。”他轻抚树干，“但要解开执念，不是通过延续，而是通过放下。”
他递给我一封信，信封已经泛黄，上面写着“秀姑亲启”。
“我是张承业的弟弟的孙子，”老人说，“祖上一直在寻找大伯的下落，最近才从档案馆找到这封他考前写的信。考场大火那晚，他其实逃出来了，但重伤失忆，流落他乡，直到临终前才想起一切，写下这封信。”
我颤抖着打开信封，里面只有短短一行字：
“秀姑，别等了，好好吃饭。”
九
我捧着那封信，在老槐树下坐了很久。黄昏时分，那种熟悉的冲动又来了——我想回家做饭，然后提来树下等待。
但这次，我强忍住了。
我对着槐树轻声说：“秀姑奶奶，他希望你好好吃饭，不是无休止地等待。”
一阵暖风吹过，槐树叶轻轻摇曳，仿佛一声释然的叹息。
从那以后，我不再有多做一份饭的冲动。村人说，槐树下再也没出现过那个提食盒的人影。
但我偶尔还是会梦见秀姑和张承业，他们坐在槐树下共享一餐简单的饭菜，脸上是终于团聚的微笑。
昨天，我收拾老宅准备回城，在秀姑的食盒底层发现了一张小小的剪纸——一对新人拜堂的图案，做工精细，洋溢着喜庆。
剪纸背面有一行小字：“一诺千金重，生死不相负。”
我小心地将它夹入书中，心想，这或许就是中国人最朴素的情感——一句承诺，可以跨越生死，超越时间。
窗外，老槐树在夕阳下投下长长的影子，不再阴森，反而有种温柔的宁静。
我微微一笑，关上门，踏上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