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过老坟山
我们村北有座老坟山,其实不是山,就是个乱葬岗。早年间打仗、闹饥荒死的人,没主儿的孤魂,都往那儿埋。时间久了,坟摞坟,碑压碑,荒草长得比人高。
老辈人说,老坟山有条规矩:过路可以,但太阳落山后,千万别在山上停留——哪怕是鞋带散了,也得走到山下再系。为啥?山上那些没香火吃的孤魂,会“留客”。
我叫周铁柱,那年十六岁,在镇上的中学念书。每天放学回家,有两条路:一条绕远走大路,要多走四里地;一条穿老坟山,能省一半时间。
我常走老坟山,从没出过事。直到那年霜降。
霜降前后,村里老人都不让小孩晚上出门,说那是“收魂”的时节——地气往下走,阴气往上浮,坟山上的东西会特别活跃。
那天我值日,放学晚了。走到老坟山脚下时,天已经擦黑。同村的王二狗劝我:“铁柱,今天别走山上了,绕路吧。我奶奶说,昨晚上她听见山上有吹拉弹唱的声音,像在办喜事。”
我没在意:“坟山上办喜事?鬼结婚啊?”
二狗脸色一变:“这话可不能乱说!”他骑上自行车匆匆走了。
我抬头看看天——月亮已经出来了,虽然只是个月牙,但还算亮。我一咬牙,上了山。
二、第一座新坟
老坟山的山路窄得很,两边都是坟包,有些年头久的塌了半边,露出黑乎乎的洞口。月光照下来,坟头的荒草拖着长长的影子,风一吹,影子乱晃,像很多只手在招摇。
我走得快,想早点过去。可走到半山腰时,脚下一绊,差点摔倒。
低头一看,是块新立的石碑,斜插在路中间。碑很简陋,就是块青石板,上面用红漆写着字——那红漆还没干透,在月光下泛着暗红的光,像血。
我凑近看,碑上写着:“爱女张小翠之墓,一九九八年十月卒,年十六。”
一九九八年,就是今年。十月,就是上个月。十六岁,和我同岁。
我心里咯噔一下。上个月确实听说,邻村张木匠家的闺女掉河里淹死了,没想到埋在这儿。可为啥埋老坟山?张木匠家不算穷,该有祖坟的。
我没多想,绕开石碑继续走。可走了没几步,忽然听见身后有声音——不是风声,是女人的哭声,细细的,幽幽的,从新坟方向传来。
我头皮发麻,加快脚步。可那哭声一直跟着,不近不远,就在身后十来步的地方。我快它也快,我慢它也慢。
更怪的是,我闻到了一股香味——不是花香,是香烛烧尽后的焦糊味,混着一丝甜腻,像供品点心的味道。
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就这一眼,我全身的血液都凉了。
三、红绣鞋
新坟前站着个人。
月光太暗,看不清脸,只能看出是个女子的身形,穿着白衣白裤,披散着头发。她背对着我,面朝坟墓,肩膀一耸一耸的,像是在哭。
我想跑,腿却像灌了铅。想喊,嗓子眼像被堵住了。
那女子慢慢转过身来。
我看清了她的脸——很清秀的一张脸,苍白得像纸,嘴唇也没有血色。最诡异的是她的眼睛,黑洞洞的,没有光,像两口深井。
她看着我,不哭了,反而笑了。笑容很古怪,嘴角咧开,眼睛却一动不动。
“大哥,”她开口了,声音细细的,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能帮我个忙吗?”
我哆嗦着:“什什么忙?”
“我的鞋掉坟里了,”她抬起一只脚——果然是光着的,脚很小,很白,白得不正常,“是双红绣鞋,我娘留给我的。你能帮我拿出来吗?”
我摇头:“我我不敢挖坟。”
“不用挖,”她指着坟头,“就在边上,一伸手就能够着。”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坟边真有个黑洞,碗口大,深不见底。洞里隐隐约约,好像真有一抹红色。
“去吧,”女子轻轻推了我一把,“拿到了,我就让你走。”
她的手碰到我的背,冰凉刺骨,像腊月的井水。我被那股寒意一激,鬼使神差地朝坟边走去。
蹲下身,伸手往洞里掏。洞里很凉,很潮,摸到了——确实是鞋,绸缎面,绣着花。我抓住鞋跟,往外拽。
拽出来了,果然是双红绣鞋,崭新崭新的,鞋面上用金线绣着鸳鸯,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我正要起身,手腕突然被抓住了。
不是女子的手,是从洞里伸出来的另一只手,枯瘦,冰冷,指甲又长又黑,深深抠进我的肉里。
四、坟中手
我尖叫一声,拼命往回拽。可那只手力气大得惊人,死死抓着我,还把我往洞里拖。洞口虽然只有碗口大,可我的手腕被抓住后,洞口好像变大了,边缘的土簌簌往下掉。
“救命!”我嘶声喊。
那女子站在一旁,静静看着,脸上还是那个诡异的笑容。
我的胳膊已经进去半截了,洞里传来一股浓烈的腐臭味,像是烂了很多年的肉。更恐怖的是,我感觉到洞里不止一只手——有很多只手,枯瘦的,浮肿的,残缺的,都在往里摸索,想抓住我。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绝望中,我另一只手摸到一块石头,狠狠砸向抓住我的那只手。
“噗”的一声,像是砸在朽木上。那只手松开了,但洞里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不是一个人的,是很多人的声音混在一起。
我连滚爬爬往后挪,红绣鞋还抓在手里。抬头看时,那女子不见了,新坟前空荡荡的,只有月光照着碑上未干的红漆。
我爬起来就跑,红绣鞋都忘了扔。一路冲下山,冲进村口,直到看见家里的灯光,才瘫在地上。
爹娘听见动静出来,看我脸色惨白、浑身发抖的样子,吓了一跳。再看我手里的红绣鞋,爹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这鞋哪来的?”
我哆嗦着说了经过。爹听完,抢过绣鞋,扔进灶膛里烧了。火一碰到鞋,鞋突然发出“吱吱”的尖叫声,像活物一样在火里扭动,最后化成一滩黑水,臭不可闻。
“你被‘留客’了,”爹脸色铁青,“那女鬼给了你东西,你就得还她东西。今晚只是开始,她会再来找你的。”
五、第二夜:还礼
果然,第二天晚上,她又来了。
这次不是在坟山,是在我家院墙外。半夜里,我听见有人敲窗户,“嗒,嗒,嗒”,很有节奏。
我从窗帘缝往外看——月光下,那个穿白衣的女子站在窗外,脸贴着玻璃,正往里看。她的脸在玻璃上压得扁平,眼睛还是那两个黑洞,直勾勾盯着我。
她举起手,手里拿着个东西,在月光下泛着白花花的光。
我看清了,是个纸人,巴掌大,用白纸剪的,剪得很粗糙,但能看出是个男人形状。纸人胸口用红笔画了个心,心里写着我的名字:周铁柱。
“大哥,”她的声音隔着玻璃传进来,闷闷的,“你拿了我的鞋,我得回礼。这个送给你。”
她把纸人贴在玻璃上。说来也怪,纸人竟然透过玻璃,慢慢“渗”了进来,飘落在我的床头。
我吓得缩到床角。纸人躺在枕头上,脸朝上,那双用红笔点的眼睛,好像在看着我。
窗外的女子笑了:“收好了明天晚上,我再来取回礼。”
说完,她转身走了。我听见她的脚步声,很轻,但一直响到村口方向,应该是回坟山去了。
我一夜没睡,盯着那个纸人。纸人一动不动,可我感觉它在呼吸——不是真的呼吸,是纸做的身体在微微起伏,像活人胸口起伏的样子。
天亮后,我把纸人拿给爹看。爹只看了一眼,就倒吸一口凉气:“这是‘替身符’!她要用这个纸人,换走你的魂!”
“那怎么办?”
爹想了想:“她不是要回礼吗?咱们给她准备一份‘大礼’!”
六、老猎人的法子
爹带我去找村里的老猎人陈三爷。陈三爷八十多了,年轻时打过狼,捉过狐,对付山里的邪乎事有一套。
陈三爷听了来龙去脉,又看了看那个纸人,说:“这事儿我听说过。那姑娘叫张小翠,死得冤。”
“怎么个冤法?”我问。
陈三爷点起旱烟,慢悠悠地说:“张小翠不是淹死的,是被人害死的。她跟镇上李裁缝的儿子好上了,怀了孩子。李家嫌她家穷,不认这门亲。李裁缝的儿子怕丢人,就在夜里把她推下了河。”
“那那为啥埋老坟山?”
“张家觉得闺女未婚先孕丢人,草草埋了,连祖坟都不让进。”陈三爷叹气,“这姑娘怨气重,死了也不安生。她留你,不是要害你,是想让你帮她办件事。”
“什么事?”
“找到害她的人,讨个公道。”陈三爷说,“可她的魂被困在坟里,出不去,只能找过路的人帮忙。你拿了她的绣鞋,就等于答应了帮她。”
我这才明白,那只从坟里伸出的手,不是要害我,是在“留”我——用鬼的方式,跟我定下契约。
“现在咋办?”爹问。
陈三爷从墙上摘下一把猎刀,刀身乌黑,刀刃泛着寒光:“今晚我去会会她。但你们得准备三样东西:一件她生前穿过的衣服,一把坟头的土,还有李裁缝家的一滴血。”
前两样好办,第三样难。李裁缝家在镇上,开着小店,平白无故去取人家的血,怎么取?
陈三爷笑了:“不用真的血。你们去他家裁缝铺,买块红布,就说做喜事用。裁缝裁布时,手上难免会沾染料,那染料里就有他的‘气’。把布拿来,我有用。”
七、坟前对峙
当天下午,爹去了趟邻村,从张木匠家好说歹说,要来了张小翠生前的一件褂子——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我又偷偷去了趟老坟山,从新坟上取了一把土,土是暗红色的,带着潮气。
晚上,爹从镇上回来,带回一块红布。布是新的,但一角有个暗红色的印子,像是染料,又像是血迹。
陈三爷看了东西,点点头。他用张小翠的褂子包住坟土,外面裹上红布,做成个包袱。又在包袱上画了些奇怪的符号,用的是锅底灰调的水。
“走吧,”陈三爷背起猎刀,“去会会那位姑娘。”
我们三人来到老坟山时,已经子时了。月亮被云遮着,山上黑黢黢的,只有磷火在坟间飘荡,蓝莹莹的,像鬼眼。
新坟前,张小翠已经在等了。
她还是那身白衣,但今晚看起来更清晰了,能看清褂子上的补丁形状,和爹拿来的那件一模一样。她看见我们,也不惊讶,只是静静站着。
陈三爷走上前,把包袱放在坟前:“姑娘,你要的东西,我们带来了。”
张小翠看看包袱,又看看我:“我要的不是这个。”
“那你要什么?”我问。
她盯着我,黑洞洞的眼睛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涌动:“我要他承认承认他害了我,承认他杀了自己的孩子。”
“他”指的是李裁缝的儿子,现在也该四十多了,听说在城里开了厂子,有钱有势。
“我们平头百姓,怎么让他承认?”爹说。
张小翠笑了,笑容凄楚:“所以我才留他啊。”她指着我,“他能帮我。他是读书人,懂道理,会说话。他能去找那个人,当面问他:当年为什么要推我下河?为什么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要?”
我愣住了。原来她留我,不是因为我能给她烧纸,是因为我是中学生,识字,能替她去“讲理”。
陈三爷叹了口气:“姑娘,人死不能复生。害你的人,自有天收。你缠着活人,对你、对他都不好。”
“那我怎么办?!”张小翠突然尖叫起来,声音刺耳,“我在这坟里,又冷又黑!我的孩子在河里,连个坟都没有!那个人却吃香喝辣,儿孙满堂!凭什么?!”
她的身体开始变化,白衣变成湿漉漉的,往下滴水,头发也散开了,滴着水,脸慢慢浮肿,变成淹死时的样子——眼睛凸出,嘴唇发紫,舌头半吐。
她在变回死时的模样。
八、真相与交易
陈三爷举起猎刀,刀身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姑娘,别逼我动手。这把刀杀过狼,见过血,能斩邪祟。”
张小翠看着刀,忽然哭了。这次有眼泪,是混浊的水,从肿胀的眼眶里流出来。
“我只想要个公道”她呜咽着,“哪怕一句道歉哪怕在他坟前烧张纸,说声对不起”
陈三爷收起刀,从怀里掏出个小布袋,倒出几枚铜钱,撒在地上。铜钱排成个奇怪的图案,他嘴里念念有词。
“我给你指条路,”陈三爷说,“今晚是头七的最后一天,你的魂还能走。我送你去城隍庙,把你的事写在状纸上,递到阴司。害你的人,阳寿尽了之后,自有判官审判。”
张小翠沉默了。许久,她问:“那我的孩子呢?”
“孩子我帮你找,”陈三爷说,“明天我去河里捞,捞到了,好好安葬,让他入土为安。”
张小翠看着陈三爷,又看看我,最后点点头:“好。”
陈三爷让我把包袱烧了。火光起来时,张小翠的身影慢慢变淡。在完全消失前,她对我说:“谢谢你还有,对不起。”
火光熄灭时,她不见了。坟前只剩下一滩水渍,慢慢渗进土里。
第二天,陈三爷真的去了河边。他在张小翠淹死的那段河湾,捞了整整一天,最后捞上来一个小小的骸骨,用红布包着,已经烂得只剩几块骨头。
陈三爷把骸骨埋在了张小翠坟边,立了块小木牌,上面没写字,只刻了朵莲花。
从那以后,老坟山清净了。再没人被“留客”。
九、二十年的回响
我平安活到了三十六岁,娶妻生子,在城里安了家。可每年霜降前后,我都会做同一个梦——梦见自己又走在老坟山上,张小翠站在新坟前,对我笑,问我:“他道歉了吗?”
“他”是李裁缝的儿子,叫李建国。他确实有钱有势,但也确实没道过歉。三年前他得癌症死了,葬礼很风光,报纸还登了讣告,说他是“慈善企业家”。
他至死没提过张小翠一个字。
今年我带十岁的儿子回村。路过老坟山时,儿子指着山上:“爸爸,那儿有个阿姨。”
我心里一紧:“什么样的阿姨?”
“穿白衣服,很漂亮,”儿子说,“她对我招手呢。”
我抬头看,山上空荡荡的,只有荒草在风里摇晃。
晚上,儿子睡着了,我听见他在梦里说梦话:“阿姨别哭我帮你问我帮你问”
我问什么。
儿子迷迷糊糊地说:“我问爸爸为什么那个人不道歉”
我浑身发冷。
原来张小翠还没走。或者她走了,但她的怨气留下来了,像种子一样埋在老坟山,遇到合适的人就会发芽。
现在,这颗种子找到了我的儿子。
如今我每年清明、霜降,都要去老坟山烧纸,给张小翠,也给那个没名字的孩子。可我知道,有些债不是烧纸就能还清的。
有些道歉,迟到了二十年,就永远没有意义了。
而张小翠要的,也许从来就不是道歉。
她要的是一个答案——为什么真心换不来真心,为什么好人没好报,为什么死了的人永远沉默,活着的人永远逍遥。
这个答案,我给不了。
也许只有等我的儿子长大,等他也有了孩子,等他的孩子也路过老坟山,被那个白衣女子“留客”时,这个寻找答案的轮回,才会继续下去。
一代,又一代。
直到某一天,某个人鼓起勇气,站在李家的坟前,问出那个问题:
“你后悔过吗?”
也许到了那一天,张小翠才能真正安息。
也许到了那一天,老坟山才能不再是“留客”的山。
但现在,山还在,坟还在,月光下的白衣身影还在。
她在等。
等一个永远不会来的道歉。
等一个永远没有答案的问题。
而我,和我的儿子,将在这个等待里,度过每一个霜降的夜晚。
听着风声,听着哭声。
听着那个永远年轻的声音,一遍遍地问:
“为什么”
为什么?
我不知道。
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