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松林禁忌
我们村后山有片老松林,村里人叫它“鬼松林”。不是因为松树长得像鬼,是因为林子里有条小路,晚上常有人看见白影。
老辈人说,那白影是民国年间吊死在林子的一个外乡女人。她为什么上吊,没人知道;她从哪里来,也没人知道。只知道她死的时候穿一身白衣服,舌头吐得老长,眼睛瞪得溜圆。死后没人收尸,就草草埋在林子深处。从那以后,林子就邪性了。
我爷爷说,那白影不是鬼,是“地缚灵”——死得冤,魂走不了,困在那片林子里。它不害人,就是寂寞,想找人说话。可谁要是搭理它,就会被它缠上,一遍一遍问你:“看见我的眼睛了吗?”
我小时候不信这些。我叫林小山,那年十五岁,在镇上念初三。每天放学回村,有两条路:一条绕远走大路,得走一个钟头;一条穿鬼松林,二十分钟就能到。
我常走林子,从来没见过白影。直到那年深秋。
二、初遇白影
那天是农历十月初一,寒衣节。学校补课,我放学时天已经黑透了。同村的李二胖骑自行车先走了,临走时喊:“小山,今天别走林子!寒衣节,鬼门开!”
我没理他。一是因为累,想早点回家;二是因为我压根不信。
月亮被云遮着,林子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打着手电筒,光柱在树干间晃动,照出一圈圈光晕。风穿过松针,发出“呜呜”的声音,像很多人在哭。
走到林子中间时,手电筒突然闪了两下,灭了。
我拍拍它,不亮;拧开电池盖重装,还是不亮。新换的电池,不应该啊。
就在我低头鼓捣手电筒时,眼角的余光瞥见前方有东西。
我抬起头。
约莫二十步外,一棵老松树下,站着个白影。
那影子很模糊,像一团浓雾,又像一个人穿着极宽大的白袍子,从头罩到脚。它背对着我,面朝林子深处,一动不动。
我第一反应是看花了眼。揉揉眼睛再看,白影还在,而且好像更清晰了些——能看出是个女子的身形,个子不高,头发披散着,垂到腰际。
我心跳开始加速。爷爷说过,要是真在林子里看见白影,不能跑,不能喊,更不能盯着看。要假装没看见,慢慢往后退,退到有月光的地方。
我照做了。一步一步往后挪,眼睛盯着地面,只用余光确认白影的位置。
退了十来步,我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
就这一眼,我全身的血液都凉了——
白影转过身来了。
三、它过来了
我看不清它的脸。不是看不清,是它根本没有脸——白袍的兜帽下,是一片空洞的黑暗,像口深井。可我能感觉到,它在“看”我。
更恐怖的是,它开始朝我移动。
不是走,是飘。脚不沾地,白袍的下摆垂着,一动不动。它就那样直直地、缓缓地飘过来,速度不快,但很稳,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牵引着。艘搜晓税惘 蕪错内容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转身就跑。
人在极度恐惧时,身体是不听使唤的。我腿发软,脚发飘,跑起来跌跌撞撞,不断撞到树干上。松针划过脸,火辣辣地疼,可我顾不上了。
我拼命往林子外跑,一边跑一边回头——白影还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它的速度明明不快,可无论我跑多快,它始终离我二十步远,不多不少。
而且我发现,它飘过的地面,留下了一串湿漉漉的脚印。不是水,是暗红色的,像血,又像铁锈。
我冲出林子时,月亮刚好从云层里钻出来。月光洒在身后,我回头看了一眼——白影停在林子边缘,站在月光和阴影的分界线上,没有再往前。
它就那样“站”着,面朝着我。虽然没有脸,但我能感觉到它在“目送”我离开。
我连滚爬爬跑回家,一进门就瘫在地上。爹娘问我怎么了,我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
那晚我发烧了,三十九度五。梦里全是那个白影,它在梦里说话了,声音飘飘忽忽,像从很深的地底传来:
“看见我的眼睛了吗?”
四、松林探秘
病好之后,我把事情告诉了爷爷。爷爷听完,沉默了很久,才说:“你被它盯上了。”
“为什么是我?”我不解,“我从来没招惹过它。”
爷爷点起旱烟,烟雾在昏黄的灯光里缭绕:“不是招惹不招惹的问题。那女人死得冤,魂不安,每年寒衣节前后,都要出来找人。谁碰上,谁倒霉。”
“它会怎么样?”
“它会一直跟着你,”爷爷说,“一次比一次近,直到贴到你身上,跟你‘合体’。那时候,你就不是你了。”
我吓出一身冷汗:“那怎么办?”
爷爷磕磕烟灰:“得知道它是谁,为什么死,有什么未了的心愿。知道了,才能送它走。”
“可都几十年了,谁知道啊?”
爷爷想了想:“村西头的王瞎子,当年亲眼见过那女人上吊。他现在九十多了,糊涂了,但有时候还能说几句明白话。”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第二天,我和爷爷去了王瞎子家。老人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眼睛是瞎的,眼窝深陷,只剩两个黑洞。
爷爷说明了来意。王瞎子听完,枯瘦的手突然抓住我的手腕——他的手冰得像死人,力气却大得出奇。
“白衣服长头发”王瞎子喃喃道,“她不是上吊的她是被吊死的”
“被谁?”爷爷问。
王瞎子松开手,摇头:“不能说说了要遭报应”但他又补了一句,“她眼睛被挖了死的时候,没有眼睛”
没有眼睛。我猛地想起梦里那句话:“看见我的眼睛了吗?”
五、第二夜:更近了
从王瞎子家出来,我心里沉甸甸的。爷爷说,这事不能拖,得在下次月圆前解决,否则白影会再找我。
可还没等到月圆,白影就来了。
那是三天后的晚上。我没走林子,绕了大路回家。走到村口时,已经晚上九点多了。村口有棵老槐树,树下是个打谷场,平时村里人在这儿乘凉。
那天晚上没人,打谷场空荡荡的,只有月光照着一地的麦秸秆。
我经过老槐树时,忽然觉得背后发凉。回头一看,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打谷场对面的田埂上,站着那个白影。
它还是那身白袍,还是看不清脸。可这次它离我只有五十步,而且它手里多了个东西——一根绳子,草绳,在月光下泛着黄白色。
我站在原地,不敢动,也不敢出声。白影也没动,我们就那样隔着打谷场对视——如果它那双空洞算眼睛的话。
过了大概一分钟,白影缓缓抬起手,把绳子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我头皮发麻,转身就往家跑。跑出十几步,忍不住回头——白影还在那儿,绳子已经勒紧了脖子,它微微歪着头,那个动作像是在说:你看,我就是这样死的。
更可怕的是,我发现白影脚下又出现了湿漉漉的印子。这次不是脚印,是一滩一滩的,像有很多液体从它身上滴下来。
六、林中孤坟
我连续两晚做同一个梦:梦里我在鬼松林里挖坑,挖得很深,挖出一口薄皮棺材。棺材盖自己开了,里面没有尸骨,只有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衣服,衣服上放着一对眼珠子,泡在血水里,还在转动。
我把梦告诉爷爷。爷爷脸色凝重:“它在给你指路。棺材在哪儿?”
“林子最深处,三棵歪脖子松树中间。”
爷爷决定带我去找。他说,既然躲不掉,就面对它,把事弄清楚。
我们选了正午时分——阳气最盛的时候进林子。爷爷带了香烛纸钱,还有一把桃木剑。
鬼松林白天看着也不阴森,阳光从松针缝里漏下来,斑斑驳驳的。鸟在叫,虫在鸣,一派生机。
可走到林子深处,声音突然没了。不是渐渐消失,是戛然而止,像有人按了静音键。连风都停了,松针一动不动。
爷爷停下脚步,指着前方:“就是那儿。”
三棵歪脖子松树,呈三角形长着,中间是一块空地,长满荒草。空地中央微微隆起,是个小土包,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是坟。
我们在坟前烧了纸,点了香。爷爷让我跪下磕头,然后他开始念咒,我听不懂,像是超度的经文。
香烧到一半,突然从中间齐齐折断,三根香都一样,断口整齐得像被刀切。纸钱灰打着旋儿飞起来,在空中聚成一个人形,很快又散了。
爷爷叹了口气:“它不肯走。”
“为什么?”
“有心愿未了。”爷爷说,“得找到它的眼睛。”
七、井底之秘
眼睛去哪儿了?王瞎子说被挖了,可没说被谁挖的,挖了又扔哪儿了。
村里最老的李太婆给我们指了条线索:“那女人死后,村里闹过一阵子‘眼疾’——不是真病,是好多人在井里看见过眼珠子。井早就填了,在村北头,现在盖了磨坊。”
我和爷爷去了磨坊。磨坊早就废弃了,门窗都用木板钉死。我们从破洞钻进去,里面一股霉味,磨盘上积了厚厚的灰。
爷爷撬开磨盘下的石板——果然有个井口,黑洞洞的,深不见底。
“我下去。”我说。爷爷年纪大了,下不去。
绳子绑在腰上,我一点点往下滑。井壁湿滑,长满青苔。越往下越冷,那是一种渗进骨头缝的阴冷。
滑了约莫三丈,脚碰到了底。井底很窄,只容一人站立。我打着手电筒照——井底是干的,没有水,只有一层厚厚的淤泥。
我在淤泥里摸。摸到一个硬物,掏出来一看,是个小铁盒,锈得不成样子。打开铁盒,里面用油布包着东西。
我解开油布,手电筒的光照上去,我差点把盒子扔了——
是一对眼珠子。
不是真的眼珠,是琉璃做的,做工粗糙,但能看出是眼睛的形状。琉璃已经发黄了,里面好像有东西在动,仔细看,是封进去的两滴血,凝固成了暗红色。
我把铁盒带了上去。爷爷一看,脸色大变:“这是‘封眼’!有人用邪术,把她的魂封在眼睛里,让她永世不得超生!”
!“谁这么恶毒?”
爷爷盯着琉璃眼睛看了很久,缓缓说:“只有一种人会这么做——挖她眼睛的人,怕她死后认出来,所以封了她的眼,让她变成‘无目鬼’,连仇人都认不得。”
八、最后的对视
我们把琉璃眼睛带回松林,在坟前挖了个小坑,准备埋回去。爷爷说,眼睛归位,魂才能安。
可就在我们要埋时,白影出现了。
这次它就在我们面前,离我不到三步。月光下,我终于看清了——白袍不是布料,是极细的蛛丝一样的东西,密密麻麻交织成的。兜帽下也不是完全空洞,隐约能看到脸的轮廓,但没有五官,只有两个凹陷的眼窝。
它伸出手——那手也是蛛丝织成的,半透明,能看到里面空无一物。它指了指我手里的琉璃眼睛,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窝。
“它要眼睛。”爷爷说。
我把琉璃眼睛递过去。白影接过,缓缓按进自己的眼窝。就在眼睛归位的瞬间,白影的形象变了——蛛丝褪去,变成一个实实在在的女人,穿着民国时期的白布衫,梳着麻花辫,脸很清秀,但眼睛是两个黑洞,里面是那对琉璃眼珠。
她开口了,声音很轻,但清晰:“谢谢。”
“你是谁?”我问,“为什么死在这里?”
“我叫翠姑,外乡人,”她说,“当年逃荒到这里,被村里一个男人骗了,怀了孩子。他怕事情败露,掐死了我,挖了我的眼睛,伪装成上吊。”
“那男人是谁?”
翠姑摇头:“我的眼睛被封,认不出他了。只知道他右手只有四根手指,小拇指是断的。”
四根手指。我心里一紧——村里真有这么个人,是我远房表叔公,去年刚死。
“现在眼睛还你了,你能走了吗?”爷爷问。
翠姑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爷爷,忽然哭了——没有眼泪,只有两行血从琉璃眼里流出来。
“走不了,”她说,“我的孩子还没找到。他把我肚子剖开,把孩子拿走了孩子是死是活,我不知道”
九、未完的寻找
翠姑消失了,带着那对琉璃眼睛。坟还是那个坟,松林还是那个松林,但从此以后,再没人见过白影。
表叔公的坟在村南,我去看过。墓碑上刻着他的生卒年,还有一行小字:一生行善,功德圆满。
我吐了口唾沫。
爷爷说,翠姑的事还没完。她的孩子如果还活着,现在也该七十多了。如果死了,尸骨不知埋在哪儿。
“她会一直找下去,”爷爷说,“直到找到孩子为止。”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走鬼松林。可有些东西,不是躲就能躲掉的。
去年冬天,我儿子小林十岁生日。晚上吹蜡烛时,他突然说:“爸爸,刚才有个穿白衣服的阿姨在窗外看我。”
我心里一咯噔:“什么样的阿姨?”
“很漂亮的阿姨,但眼睛很奇怪,像玻璃做的。”小林说,“她对我笑,还问我”
“问你什么?”
小林歪着头想了想:“问我见没见过一个小娃娃,用红布包着的。”
我手里的蛋糕刀“当啷”掉在地上。
翠姑还在找。而且她找到了我的下一代。
如今我每天接送儿子上学放学,寸步不离。可我知道,有些东西是防不住的。就像那片鬼松林,它一直在那儿,白影也许还在里面游荡,一遍遍地问:
“看见我的孩子了吗?”
“看见我的眼睛了吗?”
两个问题,一个答案。
答案在哪里?我不知道。
也许在某个我不知道的角落里,有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正茫然地活着,不知道自己从哪儿来,母亲是谁。
也许在村外的乱葬岗,某座无名坟里,埋着一个用红布包裹的小小骸骨。
也许
没有也许。
只有那片松林,在月光下静默着。
风过时,松涛阵阵,像女人的哭泣,又像婴儿的啼哭。
一遍,又一遍。
永远,不停息。
而我和我的儿子,将在这种声音里,度过每一个漫长的夜晚。
等待某一天,窗户被敲响。
等待某一天,那个问题再次被问起:
“看见我的孩子了吗?”
这一次,我该怎么回答?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有些寻找,一旦开始,就永远不会结束。
就像有些罪恶,一旦犯下,就永远不会被遗忘。
它们会变成风,变成雨,变成月光下的白影。
一代,又一代。
永远,寻找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