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槐花坞有个老戏台,荒了十几年了。村里老人说,那戏台不能拆,拆了要出大事。
据说民国时候,有个叫小云仙的旦角,在这戏台上唱着唱着就没了气儿,死时还穿着戏服,脸上带着妆。自那以后,每逢月圆之夜,戏台上就能听见有人吊嗓子。
我本不信这些,直到那个雨夜,我亲眼看见戏台上有个穿戏服的人影在舞水袖。
而第二天,村里最不会唱歌的哑女阿秀,突然开口唱起了《牡丹亭》。
一
阿秀是村西头李老汉捡来的孩子,从小不会说话,只会比划。可那天清晨,她站在自家院里,字正腔圆地唱着: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全村人都惊呆了。
更怪的是,阿秀的眼神变了。原本怯生生的姑娘,现在眼波流转,顾盼生辉,活脱脱像个戏台上的角儿。
李老汉又喜又怕,来找我爷爷拿主意。我爷爷年轻时跑过码头,见过些世面。
怕是撞客了。爷爷捻着胡子,得去戏台那边看看。
我们赶到戏台时,发现后台的灰尘有被翻动过的痕迹。一个褪色的妆奁匣子掉在地上,里面有一面裂了的铜镜,几支秃了的画笔,还有一张泛黄的戏单。
戏单上写着:民国廿三年八月初七,小云仙封箱戏《牡丹亭》。
背面有一行娟秀小字:若有来生,再唱一回。
阿秀抚摸着那些物件,泪流满面,却还在唱着: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我注意到,她的右手腕上,不知何时多了一粒朱砂痣。
二
村里请来了马仙姑做法事。
仙姑绕着阿秀转了叁圈,突然脸色大变:这不是普通的撞客,是戏魂寻传人!
她说小云仙的魂魄一直困在戏台上,等着一个有缘人来完成她未尽的演出。
要么让她唱完这场戏,要么仙姑压低声音,阿秀这辈子都别想开口说自己的话了。
李老汉跪地痛哭:我闺女命苦啊!
就在这时,阿秀突然清醒了片刻,艰难地比划着:我想帮她
她随即又进入那种状态,继续唱着: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我爷爷一拍大腿:那就让她唱!
村里老人们都反对,说这样会招来更多不干净的东西。但看着阿秀痛苦的样子,李老汉铁了心:我闺女想唱,就让她唱!
我们开始筹备这场特殊的演出。
奇怪的是,原本对戏曲一窍不通的村民,突然都记起了《牡丹亭》的唱词。连我五音不全的爷爷,都能哼上几句皂罗袍。
更诡异的是,戏服箱里那些本该朽烂的戏装,竟然完好如新。
三
演出定在月圆之夜。
消息传开,四里八乡的人都来看热闹。戏台下黑压压坐满了人,灯火通明。
阿秀在后台化妆,手法娴熟得像个老艺人。她对着裂了的铜镜描眉画目,口中念念有词:这一笔要轻,这一笔要重
我站在旁边,忽然听见另一个声音从她口中传出:多谢小哥成全。武4墈书 蕞鑫蟑踕埂芯筷
小云仙?我试探着问。
阿秀,不,小云仙转过头,嫣然一笑:六十年来,你是第一个与我说话的人。
她说自己当年并非猝死,而是被班主下毒,只因她不肯做他的姨太太。
我舍不下这戏台,舍不下未唱完的《牡丹亭》。她眼中含泪,阿秀这孩子心善,愿意借身子给我,可我也不能误了她
就在这时,后台的帘子被掀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颤巍巍走进来。
云仙真是你吗?
四
老人姓陈,是从省城特意赶来的。他说自己年轻时每场都追小云仙的戏。
你那晚喝的茶,是我递的。陈老泪流满面,班主让我在茶里下药,说只是让你昏睡我不知那是毒药啊!
小云仙 through 阿秀的身体,直直盯着他:原来是你
后台的空气瞬间凝固。
陈老跪倒在地:这六十年来,我没有一天睡得安稳。我后来离开了戏班,读书认字,就是想着有朝一日能替你申冤
他从怀里掏出一本发黄的日记:班主的罪证都在这里。我找了你几十年,今天终于终于能说声对不起了。
小云仙沉默良久,忽然长叹一声:罢了,都是命。
她转向我:小哥,烦请你一件事。演出结束后,把这本日记烧在我坟前。
我这才知道,小云仙的坟就在戏台后面,荒了六十年,从无人祭扫。
前台的锣鼓已经响起,该上场了。
五
阿秀,或者说小云仙,踩着锣鼓点袅袅上台。
她一开口,全场寂静。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
那声音清亮婉转,仿佛真的穿越了六十年的时光。水袖轻扬,眼波流转,活脱脱就是从画里走出的杜丽娘。
台下有老人悄悄拭泪:是小云仙,她回来了
唱到一折时,怪事发生了——戏台上的烛火突然变成了青色,整个戏台笼罩在一层薄雾中。
!阿秀的身影在雾中若隐若现,有时是她自己,有时又变成一个陌生的绝代佳人。
更让人毛骨悚然的是,观众席中突然站起一个人影,接着戏文唱道:小姐,小生哪一处不寻到,却在这里!
那是个穿着破旧戏服的老头,脸上涂着歪歪扭扭的油彩。
班主!他竟然也来了!
六
班主的鬼魂跃上戏台,直扑阿秀:死了还要唱?我让你唱!
台下乱作一团。
小云仙 through 阿秀丝毫不惧,水袖一甩:活着时怕你,死了还怕你不成?
两个鬼魂在戏台上缠斗起来,烛火明灭,阴风阵阵。
陈老突然冲上台,举起那本日记:班主!你的罪证在此!
班主的鬼魂发出凄厉的惨叫,扑向陈老。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阿秀突然清醒了,她用尽全身力气唱出最后一句: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一道金光从天而降,笼罩整个戏台。
班主的鬼魂在金光中化作青烟消散。
小云仙的魂魄从阿秀身上分离出来,对着台下深深一拜:多谢诸位,圆我夙愿。
她又对阿秀点点头:好孩子,难为你了。
最后看向陈老:我不怪你了。
在众目睽睽之下,她的身影渐渐淡去,化作无数光点,消散在夜空中。
阿秀瘫倒在台上,腕上的朱砂痣消失了。
七
第二天,阿秀恢复了正常,依然不能说话,但眼神明亮了许多。
我们把小云仙的坟修葺一新,烧了那本日记。陈老出资重修了戏台,取名云仙戏台。
怪的是,自那以后,阿秀虽然还是不能说话,却成了村里最好的裁缝,尤其擅长做戏服。她做的戏服,针脚细密,样式别致,连省城的剧团都慕名来订。
而那个月圆之夜到底发生了什么,大家都默契地不再提起。
只有我知道,每年小云仙的忌日,戏台上总会传来若有若无的歌声。有时是《牡丹亭》,有时是别的戏文。
阿秀总会在那天去戏台坐坐,带着她新做的戏服。
上个月,省戏剧学院来招生,看中了阿秀的戏服手艺,破格录取了她。临行前,她在戏台前烧了三炷香。
我仿佛听见空中传来一声轻轻的:保重。
戏已散场,魂归何处?或许,每一个未了的心愿,都在等待一个圆满的结局。
而戏台依旧立在那里,等待着下一个开锣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