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梨花坳有张老床,是明朝传下来的拔步床,雕龙画凤,据说用的是雷击木,能辟邪安魂。但这床邪性——新娘睡之旺夫,老孺睡之延寿,唯独壮年男子睡上去,三日必亡。
太爷爷那辈就把床封在了老宅东厢,再没人敢动。
直到城里来的古董商开出天价,堂叔忍不住诱惑,偷偷把床卖了出去。
买主是个年轻画家,叫陆清明,他说不信这些迷信。
床搬走的第七天,堂叔暴毙。死状诡异——像是被什么东西从床上硬生生拖下来,脖颈上有清晰的指痕,但法医说是突发心梗。
而陆清明的电话,再也打不通了。
一
我受家族所托,去城里找陆清明要回床。
地址在城郊的老洋房,藤蔓爬满墙壁,像个垂死的巨人。敲门无人应答,门却虚掩着。
屋里阴暗潮湿,有股若有若无的草药味。那张拔步床就摆在客厅中央,陆清明正在床前作画。
他瘦得脱相,眼窝深陷,与一个月前买床时的俊朗判若两人。
“你来了。”他头也不抬,“我知道你们会来。”
画布上是一片血红,依稀能看出是张床的轮廓,床上躺着个人形,却被层层血色覆盖。
我说明来意,他凄然一笑:“床可以还,但有个条件——你得在这床上睡一晚。”
我本能地想拒绝,但想起堂叔的死状,还是咬牙答应了。我必须弄清楚这床的秘密。
陆清明给了我一把旧钥匙:“半夜无论听到什么,别下床,更别用这把钥匙开任何锁。”
入夜,我躺在冰凉的古床上。床雕精致繁复,仔细看,那些龙凤纹路中,竟藏着无数细小的符文。
子时刚过,床突然轻微震动。我听见脚步声,像是有人穿着绣花鞋在屋里踱步。然后是梳头声,一下,又一下,慢得让人心慌。
“相公”有个女人在耳边轻唤,气息冰凉。
我屏住呼吸,假装睡着。
床幔无风自动,一只苍白的手伸进来,轻轻放在我胸口。那只手冰冷刺骨,手指细长,指甲上还残留着淡红的凤仙花汁。
就在我快要装不下去时,一声鸡鸣传来,一切戛然而止。
天亮后,陆清明盯着我苍白的脸,叹了口气:“你居然没事。”
他撩起袖子,露出手臂上青紫的掐痕:“这一个月,我每天都被折磨。但只要作画,就能好受些。”
我注意到,他画中血色之下,隐约是个穿嫁衣的女人。
二
陆清明告诉我,买床后他就开始做同一个梦:一个穿红嫁衣的女人被锁在床里,求他救她。
“她说她叫婉娘,是明朝一个县令的女儿,被迫嫁给病痨鬼冲喜,成婚当晚就被害死在床上。”
我检查拔步床,在床板内侧发现一行小字:“万历三十五年,婉娘于此殁”。
更诡异的是,床柱上有几道深深的抓痕,像是有人被强行按住时留下的。
“你不觉得奇怪吗?”我说,“如果婉娘是受害者,为什么要害睡在这床上的男人?”
陆清明愣住了。
我们决定去找这床的来历。在县档案馆,我们查到一条令人毛骨悚然的记录:
万历三十五年,梨花坳确实有个叫婉娘的姑娘,但她不是被害,而是因通奸被族人执行家法,活活钉死在新婚床上。执刑的,正是她的新郎。
“所以她在报复男人?”陆清明颤抖着问。
档案员是个白发老人,他压低声音:“年轻人,事情没那么简单。我们这还有个野史记载,说那新郎后来请道士做法,把婉娘的魂魄封在了床里,让她永世不得超生。”
老人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们:“但要封印怨魂,需要至亲之人的血为引。”
回程的路上,陆清明异常沉默。快到洋房时,他突然说:“我可能是那新郎的后人。”
他拿出一本家谱,上面明确记载,他的先祖陆文渊,正是明朝万历年的进士,曾任当地县令。
“所以婉娘找上你,是为了报仇?”我问。如雯罔 已发布罪歆彰结
陆清明苦笑:“也许吧。但这一个月,我渐渐觉得,她好像不是在害我,而是在保护我。”
他掀开衣领,胸口有一道狰狞的伤口:“三天前我差点被掉落的吊灯砸死,是床突然震动把我甩开了。”
三
那晚,我们决定招魂问个明白。
按老人说的法子,我们在床前点了白烛,撒上糯米。陆清明用针刺破中指,将血滴在床柱上。
“婉娘,你若冤屈,便现身一说。”
烛火骤绿,屋里温度陡降。床幔剧烈晃动,一个穿红嫁衣的女人缓缓浮现。
她很美,但面色惨白,脖颈上有明显的勒痕。
“文渊”她痴痴地看着陆清明,“你终于来了。”
陆清明大惊:“我是陆清明,不是陆文渊!”
婉娘凄然一笑:“转世轮回,你还是这般模样。可知我等你等了四百年?”
在她的叙述中,我们听到了另一个版本的故事:
!她与陆文渊青梅竹马,私定终身。但陆文渊进京赶考后,她被迫嫁给当地豪绅的病儿子冲喜。成婚当晚,她宁死不从,被豪绅家人勒死在床上。
“文渊回来后,以为我变心,恨我入骨。”婉娘泪如血珠,“他请道士锁我魂魄,让我永世困在这床中,看着每一任主人不得好死。”
我忽然明白:“所以你害死那些男人,是为了报复陆文渊?”
婉娘摇头:“不,我是在救他们。这床被下了咒,凡是陆家血脉睡上,必被咒杀。我现身吓唬,是想赶他们走。”
陆清明如遭雷击:“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们?”
婉娘的身影开始变淡:“咒印已成,唯有陆家后人自愿毁床,才能破解。但毁床者将承祖业,永世孤鸾。”
她消失前,深深看了陆清明一眼:“这一世,别再负我。”
四
真相大白,却让我们陷入两难。
毁床,陆清明将孤独终老;不毁,陆家血脉将陆续被咒杀。
陆清明把自己关在画室一天一夜,出来时拿着最新画作——不再是血红一片,而是一个穿嫁衣的女子在梨花树下巧笑嫣然。
“我决定毁床。”他平静地说,“不只是为救人,更是为她。”
我们在院中架起火堆,按婉娘提示,需要陆家血脉亲手点燃。
火把即将触到木床时,一个苍老的声音喝道:“住手!”
来的竟是档案馆那位老人。他撕下人皮面具,露出一张与陆清明有几分相似的脸。
“二叔公?”陆清明惊愕,“您不是早就”
“死了?”老人冷笑,“若不是假装死亡,我也逃不过这诅咒。”
他指着床:“这根本不是婉娘的怨魂作祟,而是我们陆家的守护灵!婉娘确实是冤死,但她死后化成床灵,一直在保护陆家子孙。”
老人讲述了一个更惊人的真相:
当年害死婉娘的豪绅,请来妖道对陆家下了绝户咒。陆文渊不得已,将婉娘的魂魄封入床中,借她的怨气对抗诅咒。
“那些死去的男人,都是豪绅后代派来毁床的!”老人说,“婉娘在保护这张床,保护陆家!”
我听得糊涂:“那婉娘为什么说”
“她疯了。”老人打断,“四百年囚禁,早让她神志不清。时而以为自己是受害者,时而记得自己是守护者。”
陆清明举着火把,进退两难。
就在这时,床突然自行震动,婉娘的身影再次出现,这次她面目狰狞:
“他在说谎!”
五
婉娘指向老人:“他根本不是陆家人,而是当年那妖道的后代!陆家真正的诅咒,是他们一族下的!”
老人脸色骤变,袖中滑出一把匕首:“既然被识破,就别怪我心狠!”
他扑向陆清明,却被一股无形力量弹开。婉娘的魂魄变得凝实,红嫁衣无风自动。
“四百年了,该结束了。”她声音冰冷。
我从背后制住老人,他疯狂大笑:“没用的!诅咒已经深入血脉,除非陆家绝后,否则永世不得解除!”
婉娘飘到陆清明面前,轻抚他的脸:“有个办法可以破解,但需要你心甘情愿。”
“什么办法?”
“与我完婚,完成四百年前未尽的仪式。”婉娘眼中血泪滑落,“但此后,你将人与鬼通,不再属于阳世。”
陆清明看着婉娘,又看看手中的画,突然笑了:“好。”
我急道:“你疯了?人鬼殊途!”
“这一个月,我每夜与她相伴,早已情根深种。”陆清明目光坚定,“何况,这是我陆家欠她的。”
仪式很简单: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每拜一次,婉娘的身影就凝实一分,老人的惨叫就凄厉一分。三拜完毕,老人化作一滩黑水,腥臭扑鼻。
婉娘完全变成了活人模样,笑靥如花。
但陆清明的身体,却在渐渐透明。
六
“这是怎么回事?”我惊呼。
婉娘依偎在陆清明怀里,柔声道:“傻瓜,人鬼通婚,总要有一方做出牺牲。这次,换我来陪你。”
原来,完婚的真正代价是——鬼魂将彻底消散,换另一方重生。
“不!”陆清明想推开她,却穿透了她的身体。
婉娘的身影开始化作光点:“文渊,不,清明。这一世,你我终于没有错过。”
在她完全消失前,我在她眼中看到了释然与幸福。
陆清明瘫坐在地,手中只留下一方红盖头。
拔步床在阳光下突然自燃,火焰居然是蓝色的,很快就烧得只剩灰烬。
诅咒,解除了。
后来陆清明成了知名画家,只画一个主题——穿嫁衣的女子在梨花树下。每一幅画里的女子,笑容都不同。
有人说他疯了,有人说他痴情。
只有我知道,每完成一幅画,他都会在画布角落题一行小字:
“愿来生,不为阴阳阻。”
而那张烧毁的拔步床,灰烬中竟留下一对完整的玉镯,水色剔透,像是谁的思念凝结而成。
陆清明把玉镯埋在梨花坳的老梨树下,立了块无字碑。
每年清明,梨花开得格外绚烂。路过的人都说,能听见树下有女子在轻轻哼歌,唱的像是四百年前的童谣。
床毁人散,唯有真情穿越阴阳,在年年梨花雨中,浅吟低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