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祠堂里的怪画
我们陈家坳有座老祠堂,青砖黑瓦,藏在村后山的竹林深处。打我记事起,长辈就严禁孩子靠近那地方,尤其太阳落山后。大人只说祠堂“不干净”,却从不说原因。直到我十二岁那年,和堂弟陈小川、邻居家孩子刘铁头,因为一场赌约,硬闯了进去。
那年夏天雨水特别多,祠堂后的山体塌了一角,露出半扇歪斜的木门。我们三个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铁头提议:“谁敢进去转一圈,我把新买的弹弓给他。”
小川胆子小,直往后缩。我其实也怕,但更怕被笑话。最后我们三人抽签——抽到最短竹签的进去。竹签是我准备的,我动了手脚,让自己抽到最长的那根。没想到小川抽到了最短的。
小川脸都白了,但铁头起哄,他只好硬着头皮往祠堂走。那扇木门卡在泥石里,只留下一道窄缝。小川侧身挤进去时,我清楚地听见门内传来“啪”一声轻响,像是什么线断了。
我们在外头等。起初还能听见小川的脚步声,后来就安静了。过了约莫一炷香时间,铁头不耐烦地喊:“小川!出来!弹弓归你了!”
没有回应。
我凑近门缝往里看——祠堂里黑漆漆的,只有天窗漏下几缕光,正照在正堂的供桌上。桌上没有牌位,只摆着一面蒙尘的铜镜。而小川背对着门,一动不动地站在供桌前,仰头看着墙壁。
“小川?”我喊了一声。
小川缓缓转过身。他的脸色在昏暗光线下呈青灰色,眼睛瞪得极大,嘴唇嚅动着,却没发出声音。他抬起手,指了指墙上。
铁头也凑过来看。借着天光,我们勉强看清墙上似乎画着什么——是一幅褪色的壁画,画着许多人,但所有人的脸上都没有五官,只有一片空白。而更诡异的是,这些人之间连着细细的红线,像蜘蛛网一样交织缠绕。
小川忽然开始笑,笑声尖细刺耳,完全不像他平时的声音。他一边笑一边往门外走,走到门缝处,却不出来,只是把脸贴在门缝上,眼珠上翻,露出大片眼白:“你们也进来看看啊好看真好看”
二、红线缠身
我和铁头吓得魂飞魄散,拼命把小川从门缝里拽出来。他出来后浑身瘫软,我们连拖带扛把他弄回家。当晚小川发高烧,说明话,反反复复只说:“线别碰线”
第二天,小川醒了,却像变了个人。他不再说话,整天坐在门槛上,用捡来的红毛线在手指间缠绕,打成一个又一个死结。他娘要把线拿走,他就尖叫咬人,力气大得三个大人都按不住。
更怪的是,从小川回家那天起,村里就接二连三出事。先是铁头家养的三头猪一夜之间全死了,每头猪的脖子上都缠着一圈细细的红线,深深勒进皮肉里。接着是村东头的李寡妇,早起发现自己枕头上散落着许多红线头,而她每晚都梦见一个没有脸的人坐在她床头,用红线缝她的嘴。
恐慌在村里蔓延。老人说,这是祠堂里的“怨线”跑出来了。我爷爷是村里最年长的,他把我叫到跟前,逼我说出那天的事。听完后,他脸色铁青,长叹一声:“造孽啊那祠堂封了六十年,还是没封住”
爷爷说,民国年间,村里有个叫陈秀娥的女子,擅长刺绣,尤其会用红线绣人像,绣谁像谁。后来她未婚夫战死,她疯了,在祠堂里绣了一幅巨大的“百家图”——把全村人的脸都绣了上去,每张脸都用红线连在一起。绣完最后一针,她在祠堂梁上吊死了,死前诅咒:“线不断,命相连,一个都跑不掉。”
她死后,凡是碰过那幅绣品的人,都离奇死亡,死时身上缠满红线。后来请道士做法,道士说秀娥的怨气化作了“血线”,附在那幅绣品上。不能烧,不能撕,只能封存。于是全村人把祠堂封死,再不踏足。
“你们撞断了封门的墨斗线,把‘血线’放出来了。”爷爷颤抖着说,“最先碰到的,会最先被缠上”
果然,小川的情况越来越糟。他缠的红线越来越多,从手指缠到手腕,再到脖子。他娘强行剪断,可第二天红线又会出现,而且勒得更深。小川的皮肤开始出现一道道红痕,像被无形的线勒着。
第七天夜里,小川的惨叫惊动了半个村子。等大家冲进他屋时,看见他悬在房梁上——不是上吊,而是被无数根红线缠绕着,像木偶一样吊在半空。红线的一端缠在他身上,另一端穿过窗户,延伸向祠堂的方向。
红线割进了皮肉,却不见血,只有淡淡的红印。小川还活着,眼珠转动,盯着我们,嘴唇一张一合。我凑近听,听见他用气声说:“哥帮我把线剪断求求你”
三、剪纸人替身
小川被放下来后,整个人痴傻了,整天只是喃喃:“线在动线在爬”他身上的红痕越来越深,渐渐变成黑色,像纹身一样烙在皮肤上。
爷爷说,小川的魂已经被“血线”缠住了,要想救他,必须在下一个朔月夜,剪断他与祠堂之间的“线”。但不是用普通的剪刀,要用“断缘剪”——一把在冬至正午打过、沾过公鸡血的旧剪刀。
更难的是,剪线的人必须八字够硬,而且剪线时不能看线的另一端连着什么。
“我去。”我说。毕竟是我让小川抽签的。
朔月夜那晚,乌云蔽月。我揣着爷爷给的剪刀,手里捧着一个纸扎的小人——这是按爷爷吩咐做的替身,上面写着小川的生辰八字。爷爷说,剪纸人放在祠堂门口,能暂时吸引“血线”的注意。
走到祠堂附近时,我听见竹林里有声音——不是风声,是细细的、连绵不断的“沙沙”声,像是无数条线在摩擦。越靠近祠堂,那声音越大。
祠堂的木门已经完全露出来了,门板上密密麻麻缠满了红线,像巨大的蜘蛛网。搜嗖暁说蛧 耕辛蕞全我把纸人放在门前,正要退开,纸人突然自己站了起来!
不是被风吹的,而是被无数根从门缝里钻出来的红线缠住,提了起来。红线缠着纸人的四肢、脖子,开始收紧。纸人发出“吱嘎”的声音,接着,更恐怖的事发生了——纸人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五官,那五官越来越清晰,最后变成了小川的脸!
纸人小川睁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嘴巴开合:“哥你来了来陪我”
我吓得后退几步,却感觉脚踝一紧——低头看,几根红线不知何时已经缠上了我的脚。红线冰凉刺骨,正顺着我的腿往上爬。
我猛地想起爷爷的嘱咐,掏出剪刀,对着脚上的红线就是一剪。
剪刀碰到红线的瞬间,我听见祠堂里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不是一个人的,是许多人的声音混杂在一起。脚上的红线松开了,但与此同时,祠堂门上的红线疯狂扭动起来,像一群被激怒的蛇。
纸人小川的脸开始扭曲,红线深深勒进纸里,把他的脸勒成几块。纸人用最后的声音说:“快跑她醒了”
我转身就跑,身后传来木门碎裂的声音。我没敢回头,一路狂奔回家。
四、线缠全村
我以为剪断线就没事了。可第二天,更大的灾难来了。
先是村口的古槐树上,一夜之间缠满了红线,远看像开了一树红花。接着是井口、门环、农具上,都出现了红线的痕迹。更可怕的是,村里开始有人梦游——都是往祠堂方向走,边走边用手在空中抓扯,好像要扯断看不见的线。
铁头也中招了。那天早上,他爹发现他坐在院子里,用缝衣针往自己手指上穿红线,一针一针,把十根手指缝在了一起。问他话也不答,只是笑,笑着笑着就哭:“疼线在扯我”
爷爷看了铁头的情况,摇头说:“晚了‘血线’已经缠住半个村子了。当年陈秀娥绣的是‘百家图’,她要的是全村人的命。”
村里请来了道士。道士在祠堂外做了法事,烧了符,可红线反而更多了。道士最后面色惨白地说:“这不是一般的怨灵她的怨气已经和这地方的地脉连在一起了。除非找到那幅绣品,解开她的心结,否则”
“否则怎样?”村长问。
道士沉默许久,吐出三个字:“全村陪葬。”
恐慌彻底爆发。有人提议烧了祠堂,可还没等动手,提议的那家就出事了——他家灶台里涌出无数红线,把整个厨房缠成了茧。
就在全村绝望时,一个外乡女人来到了陈家坳。她自称姓苏,是民俗学者,听说这里保存着罕见的民间刺绣,特来研究。
村长把祠堂的事告诉她,她竟不害怕,反而眼睛发亮:“带我去看看。”
五、绣品真相
苏女士四十来岁,戴眼镜,说话温声细语。她听完所有传说后,提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她要进祠堂,看看那幅“百家图”。
没人敢陪她去,最后是我爷爷说:“我陪你去吧。六十年前封祠堂时,我就在场。”
我也跟去了——说不清为什么,也许是内疚,也许是想看看那幅害了小川和铁头的绣品到底是什么样。
这次祠堂的门已经完全打开了,不是人为的,是被红线硬生生撑开的。门内一片漆黑,只有无数红线在幽暗中微微发光,像血管一样搏动着。
苏女士打着手电走在前面,光柱照在正堂墙壁上。那幅“百家图”终于完全呈现在我们面前。
那是一幅巨大的刺绣,宽约两丈,高近一丈。绣的不是一百个人,而是一百张脸——男女老少都有,每张脸都栩栩如生,眼神活灵活现。红线从每张脸的眉心引出,与其他脸相连,织成一张复杂的网。
但最震撼的不是这些,而是绣品正中央,那个微笑着的女子。她穿着民国时期的衣裙,手里拿着绣绷,正是传说中的陈秀娥。而她的脸,和周围的每一张脸都有红线相连。
“这不是诅咒”苏女士轻声说,手电光颤抖着,“这是纪念。”
她指着绣品一角,那里用极小的字绣着一行诗:“魂归处,线相连,生生世世不离散。”
苏女士说,她研究过陈秀娥的家族背景。陈秀娥不是疯子,她是个痴情女子。未婚夫战死后,她花了三年时间,绣了这幅“百家图”——把全村人的脸都绣进去,是因为她相信,只要这些人还在,她的未婚夫就仿佛还在这个他生长的地方活着。她用红线把所有人连在一起,是希望村里人能像一家人,相互扶持。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她上吊不是诅咒,是殉情。”苏女士说,“她想用这幅绣品,把自己的魂和未婚夫的魂,和整个村子连在一起,永远不分离。”
爷爷愣住了:“可可那些碰过绣品就死的人”
“你们确定他们是碰了绣品才死的吗?”苏女士反问,“还是因为别的原因?六十年前,正是战乱饥荒,死人不奇怪。”
六、线断魂散
就在这时,绣品突然发生了变化。
那些用红线绣成的脸,开始动了起来——不是真的动,是光线变化造成的错觉。但接下来发生的事,让所有人都毛骨悚然。
绣品上的红线,开始一根根脱落,不是断裂,而是像活物一样从绣布上抽离,在空中飘浮。它们飘向祠堂的各个角落,然后钻进墙壁、地板,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祠堂外传来村民的惊呼声。我们跑出去一看,只见缠在古槐上、井口、房屋上的红线,都在迅速枯萎、断裂、化为灰烬。
“这是”爷爷不敢相信。
苏女士却面色凝重:“不好如果这不是诅咒,而是陈秀娥用自己魂力维持的‘连结’,那红线消失意味着”
话音未落,祠堂里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那叹息里没有怨恨,只有无尽的疲惫和悲伤。
我们冲回祠堂,看见绣品上的所有红线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百张孤零零的脸,散落在绣布上。而正中央的陈秀娥,她的脸也在慢慢褪色,变得模糊。
苏女士突然跪下,对着绣品磕了三个头:“陈姑娘,你的心意,后人明白了。安息吧。”
绣品最后完全褪成了白色,像一块普通的白布。而祠堂里那种阴冷压抑的感觉,也随之消失了。
回到村里,奇迹发生了:小川醒了,虽然虚弱,但眼神清明;铁手指上的红线消失了,只留下浅浅的疤痕;所有梦游的人都恢复正常。
祠堂的红线事件,就这样结束了。
但真的是这样吗?
七、线未断
三个月后,我收到苏女士寄来的信。信里附着一张老照片的复印件,是民国时期陈家坳的全家福。照片背面用毛笔写着拍摄日期和所有人名。
苏女士在信中说,她查到了当年真相:陈秀娥的未婚夫不是战死,而是被村里几个嫉妒他家产的人害死的。陈秀娥知道真相,却无法报仇,于是绣了“百家图”——她把害死未婚夫的几个人的脸,绣在了绣品最边缘,用黑线绣的,而且没有和任何人相连。那不是诅咒,是标记。
而当年碰过绣品就死的人,恰恰都是那几个凶手的后代。
信的最后一句话让我脊背发凉:“我去祠堂那天就发现,绣品上还有几根黑线没断。它们现在在哪里,我不知道。也许还在祠堂,也许已经缠上了该缠的人。”
我看完信,冲回祠堂。绣品已经腐朽成碎片,但我仔细查看,果然在地上找到几截黑色的线头,僵硬如铁丝。
我把线头捡起来,想拿给爷爷看。可就在我转身要离开时,听见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我回头——祠堂里空无一人。
但我清楚地看见,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出现了一串新鲜的脚印。脚印很小,像是女人的。它们从绣品碎片处延伸出来,走到祠堂门口,消失了。
而我的手里,那几截黑线头,不知何时已经缠在了我的手指上,缠得很松,却怎么也扯不掉。
我忽然想起,我太奶奶姓陈,是陈秀娥的堂妹。而当年害死陈秀娥未婚夫的人里,有一个,就是我太爷爷的弟弟。
线,真的断了吗?
还是说,有些恩怨,有些连结,是时间也无法抹去的?
我把黑线头装进香囊,挂在脖子上。我不敢摘,也不敢告诉任何人。因为我知道,从我看到那串脚印开始,我就已经成了“线”的一部分。
祠堂依然立在竹林深处,门敞开着,像一张黑色的嘴。有时候我路过,会错觉看见门内站着一个人影,穿着民国的衣裙,手里拿着绣绷。
她在对我微笑。
而我的手指上,那些黑线缠过的地方,每到阴雨天就会隐隐作痛,像被无形的针扎着。
也许有一天,我会拿起针线。
也许有一天,我也会绣一幅画。
谁知道呢?
线未断,故事就还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