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叶宅。
睦推开大门,玄关感应灯自动亮起,柔和的光线洒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
客厅主灯亮着。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熏香。
她的母亲,森美奈美,那个与她有着相似绿色长发、气质优雅却疏离的女人。
正端坐在客厅中央那套线条流畅的现代主义沙发上。
她的坐姿无可挑剔,背脊挺直,仿佛不是在家里休息,而是在拍摄某本高端家居杂志的封面。
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目光精准地落在女儿身上。
那目光里带着审视,像一位导演在打量刚刚结束一场重要演出的演员。
“睦子米酱,今天又回来得很晚哦。”
美奈美的声音不高,但如同经过最专业的发声训练,每一个字都清晰圆润,却也带着冰冷的距离感。
她手中拿着一本摊开的时尚杂志,但显然,她的注意力并不在那上面。
“又和那个叫……素世的孩子在一起?”
睦在玄关安静地换好室内鞋,将鞋子按照严格的角度摆进鞋柜,动作轻柔标准得如同仪式。
她走到客厅,在母亲对面那张同样昂贵的单人沙发上坐下,背脊同样挺直,双手交叠放在并拢的膝盖上。
这是一个无可挑剔的、淑女的坐姿。
睦点了点头。
美奈子放下杂志,身体微微前倾,这个动作让她看起来似乎增添了一丝关切,露出一双与睦相似、却因阅历和刻意打磨而更显锐利成熟的金眸。
“这个长崎同学,”她开口,语气平淡得像在评论一件与己无关的艺术品,
睦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直了一下,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泄露,依旧平静。
“看来,她并没有真正认识到你的‘本质’呢。”
美奈美继续说道,嘴角甚至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职业化的微笑。
“或者说,她所认识、所靠近的,或许只是你想让她看到的某一面,是吧”
睦没有回答,也没有移开视线。她依旧保持着那个标准的坐姿,浅绿色的眼眸,却直直地、一眨不眨地,迎上母亲审视的目光。
这反常的凝视让美奈子微微挑起了精心修饰的眉。
她感到一丝意外,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冒犯的不悦。
就在这时,睦开口了。
她的声音很轻,很平。
“美奈美……酱。”
“你……爱我吗?”
美奈美脸上的优雅从容出现了一丝裂痕。
她扯了扯嘴角,笑着,但那笑容僵硬而勉强
“睦子米酱……今天是在排演什么新的话剧吗?这是哪一出戏的台词?还是一如既往的……写实风格?”
她用惯常的、略带调侃和艺术评价的方式。
将女儿这突如其来的、直击核心的提问,轻飘飘地定义为又一次“戏剧表演”。
然而,睦只是微微歪了歪头,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眸,依旧一瞬不瞬地看着美奈美,轻轻地,重复了一遍:
“你爱我吗?”
“妈妈”。
……
这个简单的、属于孩童的、充满了全然依赖和亲昵的称呼,从女儿口中吐出,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巨石,在森美奈美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自己多久没有听到这个词
也许是从睦三岁以后,自从在那个慈善晚宴上,她惊讶地发现年幼的女儿竟然能无师自通地模仿着一位千金的仪态,赢得满堂彩,而自己从未教过她这些之后……
也许是从她惊疑不定地开始观察,发现女儿似乎天生拥有一种可怕的、精准的模仿与共情能力,能像最顶级的演员一样,迅速捕捉到周围人的期望并呈现出来之后……
她内心升起那个冰冷的、连自己都感到恐惧的疑问
“这是不是自己的女儿?还是一件完美的、有生命的艺术品?”
之后……她就刻意地开始疏离女儿
森美奈美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年,没有听到过这个称呼了。
睦看着母亲,等待着一个回答。
那目光里,没有逼迫,没有怨恨,没有表演性的悲伤,只有一种等待。
等待一个,她此刻亲耳从母亲口中听到的、关于“若叶睦”的确认。
终于,美奈美眼中晶莹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迅速盈满了眼眶,模糊了她精心描画的眼线。
她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因为动作太急,甚至踉跄了一下,碰倒了旁边小几上的一个水晶烟灰缸。
她几乎是扑了过去,带着一种失而复得般的巨大惶恐,紧紧地、用力地将那个总是安静得像个瓷娃娃、完美得让她心生畏惧的女儿,用力拥入怀中。
“是小睦吗。是妈妈的小睦吗?!”
森美奈美的手臂收得很紧,睦甚至能感觉到她纤细身体里传来的剧烈颤抖,
能闻到她身上那总是优雅迷人、此刻却混杂了慌乱的香水气息。
“妈妈……妈妈当然爱你!”
美奈子的声音彻底哽咽了,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一种决堤般的、混杂着愧疚、后怕与巨大悲伤的情绪。
“没有人……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比妈妈更爱你!我的小睦……我的宝贝……对不起……对不起……”
她语无伦次地重复着,泪水决堤般涌出,
冲花了精致的妆容,滴落在睦浅绿色的、柔顺的发间。
她像是溺水之人。
用尽全身力气抱着女儿,仿佛一松手,这个刚刚用一声毫无表演痕迹的“妈妈”将她从冰冷完美的壳中狠狠拽出来的、真实的、会疼痛也会渴望爱的孩子,
就会再次变回那个完美却疏离的、让她爱惧交加的“人偶”。
“从你三岁以后……你就再也没有这样叫过我了……”
她泣不成声,
将脸深深埋进女儿单薄的肩头,
那些被内心深处的恐惧和嫉妒压抑了太久的、属于一个最普通母亲的最质朴的情感———终于冲破了所有堤防,汹涌而出。
“对不起……对不起,小睦……是妈妈不对……
……妈妈只是……只是害怕……”
她哽咽着,几乎无法成言,
“害怕……你那么完美,完美得不像我的孩子……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去爱一个……像人偶一样的孩子……
“对不起……原谅妈妈……妈妈不是不爱你,
“妈妈只是……不知道该怎么爱你了……”
睦被母亲紧紧抱着,身体起初有些僵硬。
如此用力,
如此陌生,
如此滚烫,
与她记忆中那些礼貌的、节制的、带着香水味的轻触截然不同。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脖颈处温热的湿意,能听到森美奈美——自己的母亲压抑不住的、全然失态的抽泣。
这是一颗伤痕累累、惶恐无助的、母亲的心。
这就是素世同学所说的爱吗?
睦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臂。
这个动作有些生疏,。
然后,她轻轻地,有些笨拙地,回抱住了母亲颤抖的、单薄的肩膀。
她没有说话。
没有说“没关系”,没有说“我也爱你”。只是将脸,轻轻地,靠在了母亲散发着温暖的颈窝。
她的身体,在母亲温暖而颤抖的怀抱里,一点点放松下来。
名为“若叶睦”的人偶,在这一刻,出现了细密的裂纹。
有什么真实而柔软的东西,正从裂缝中,艰难地、试探性地,探出头来。
森美奈美久久抱着自己的女儿,坐在客厅那张沙发上。
仿佛要将过去错失的、那些本该属于母女间最寻常的亲密时光,那被“表演”和“恐惧”偷走的,一次性全部补回来。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话,说着睦襁褓中软糯的模样,说着她第一次叫“妈妈”时自己的喜悦,说着那些她曾以为不重要、此刻却珍贵无比的琐碎记忆,也说着连她自己都可能未曾察觉的、深藏心底的爱与恐惧。
窗外,月色温柔地洒进这所奢华,却似乎开始有了些许温度的房子。
……
“我回来了。”
素世推开那间宽敞、奢华、却冰冷空旷的大平层公寓的大门。
预料之中的,迎接她的只有一片黑暗和无声。
她连灯都懒得开,借着窗外城市不灭的霓虹光影,摸黑走到客厅。
将肩上的包随手扔在昂贵的真皮沙发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然后,她自己也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向后一倒,重重地陷进了柔软的沙发里。
身体陷入柔软的靠垫,她抬起一只手臂,手背盖在额头上,闭上了眼睛。
栗色的长发在深色的沙发面料上散开,像一匹失去了光泽的绸缎。
黑暗中,只有她微微起伏的胸膛,和那被手臂遮住、看不清表情的脸。
透过大大的落地窗外,可以看到,整个东京绚烂的夜景
但那所有的光亮与喧嚣,都被厚重的玻璃隔绝在外,一丝也透不进。
在被隔绝的寂静中,似乎有极轻极轻的一声叹息,逸散在冰冷的空气里,很快,便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