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兰家与绯樱家之间那层维持了近百年的、薄如蝉翼的和平假象,在李土血洗绯樱宅偏厅后,彻底碎裂成齑粉。
尽管两族表面上并未公开宣战,但暗地里的倾轧与对峙,已如同冰层下的暗流,汹涌而冰冷。
玖兰家凭借更为悠久深厚的底蕴和李土展现出的、毫不掩饰的强势与酷烈,在接下来的博弈中占据了绝对上风。
数项原本由绯樱家主导的古老产业被蚕食,几个关键地域的话语权易主,甚至连一些中立的纯血家族,也纷纷调整了风向,对绯樱家敬而远之。
绯樱闲,这位曾经被无数光环笼罩、被视为两族联姻完美纽带的千金大小姐,处境急转直下。
她依旧美丽,依旧穿着最精致的和服,梳着最典雅的发髻,出现在必要的社交场合,脸上维持着无懈可击的、温柔娴静的假面。
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那层光环已然黯淡。
投射在她身上的目光,少了昔日的敬畏与倾慕,多了审视、惋惜、乃至毫不掩饰的奚落与幸灾乐祸。
“看呐,那就是绯樱闲……听说李土大人为了那个半路捡回来的弟弟,差点当场杀了她呢。”
“婚约?呵呵,我看是悬了。玖兰家那位大少爷的脾气,谁不知道?眼里哪容得下沙子?”
“也是她自己作死,好好的未婚妻不当,非要去招惹那位碰不得的‘小少爷’。听说那几个跟着她的,被李土大人直接……啧啧,神形俱灭啊!”
“没了李土大人的庇护,绯樱家又元气大伤,她这个大小姐,往后日子可难喽……”
细碎而恶毒的私语,如同附骨之蛆,在每一次她出现的场合弥漫。
绯樱闲捏着扇骨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精心描绘的眉眼低垂着,掩去眼底翻涌的屈辱与恨意。
父亲的耳光火辣辣地印在脸上,伴随着前所未有的严厉训斥,字字句句都在斥责她的“愚蠢”和“任性”,将家族陷入如此被动的境地。
长老们失望的眼神,族人们窃窃的议论,昔日追捧者的疏远……
这一切,都像一把把淬毒的刀子,凌迟着她仅剩的骄傲。
她不甘心。
凭什么?
她绯樱闲,血统纯正,力量卓越,容貌才智无一不是上上之选,本该是众星捧月的存在,如今却要因为一个病弱的、血脉不纯的“次品”,沦落到这般田地?!
她怎么可能甘心?!
又是一场规模不大的茶会。
空气里弥漫着上等红茶的香气和虚伪的寒暄。
绯樱闲独自坐在角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但那些若有若无的视线和刻意压低的议论声,依旧如同蛛网般缠绕着她。
“听说绯樱家最近又丢了一处南方的庄园……”
“可不是么,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啊……”
“要我说,当初就不该让闲小姐那么任性……”
“嘘,小声点……”
终于,当一个平日里就与她不太对付的旁系小姐,端着茶杯“不经意”地路过,用扇子掩着嘴,对她投来一个混合着怜悯与讥诮的眼神时,绯樱闲感觉自己紧绷的神经,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
她几乎能感觉到,体内属于纯血的力量开始不受控制地躁动,指尖冰凉,一种想要撕裂眼前一切虚伪面孔的暴戾冲动,正疯狂地冲撞着她的胸腔。
就在她几乎要控制不住,指尖微微泛起危险光芒的刹那——
“聒噪。”
一个清泠泠的、没什么情绪起伏的声音,突兀地插入了这片虚伪的宁静。
声音不大,却像一滴冰水落入滚油,让周围的窃窃私语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都循声望去。
只见茶室另一端的雕花门边,不知何时站着一个身影。
简单的常服衬得他身姿修长挺拔,过于苍白的肤色在室内柔和的光线下,显出一种非人的精致感。
黑色的长发柔顺地披散着,几缕碎发拂过额角,露出一双青绿色的猫瞳,正平静地望过来。
是千织。
他怎么会在这里?
众人心中惊疑不定。这位“小少爷”不是素来深居简出,厌恶社交场合吗?
绯樱闲也猛地抬眼,对上那双清澈得近乎透明的眼睛。
一时间,屈辱、难堪、怨恨、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隐秘的期待,交织成复杂难言的情绪,冲击着她的心防。
千织却没有看她,他的目光扫过刚才那几个议论得最起劲的、此刻脸色尴尬的贵族小姐,又掠过那个端着茶杯僵在原地的旁系小姐,最后,才落回绯樱闲身上。
他抬步,走了过来。
步伐很轻,几乎没有声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人群下意识地为他分开一条道路。
他停在绯樱闲面前,微微歪了歪头,青绿色的眼眸里映出绯樱闲此刻强作镇定却难掩狼狈的脸。
“你……”
绯樱闲的声音有些干涩,她强迫自己挺直脊背,维持着最后的风度,但语气里还是泄露了一丝尖锐,
“是来看我笑话的吗?”
她凭什么她要在这个“罪魁祸首”面前,露出如此不堪的一面?
千织眨了眨眼,似乎对她的问题感到有些困惑。
他想了想,才慢吞吞地开口:
“我不多管闲事。”
绯樱闲一怔,随即心头涌起一股被轻慢的怒意:
“那你刚才……”
“他们吵,”
千织打断她,视线又瞥了一眼旁边那几个噤若寒蝉的身影,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像是真的被噪音打扰到了,
“不喜欢。”
他的理由简单直白到近乎天真,却让绯樱闲满腔的愤怒和质问都堵在了喉咙里。
她愣愣地看着千织,看着那双青绿色的眸子里一片澄澈,清晰地倒映出她此刻眼底翻涌的阴暗、不甘与狼狈。
那清澈的目光,像一面冰冷的镜子,照得她无所遁形,让她那些精心掩饰的情绪显得如此可笑而……丑陋。
一股难以言喻的羞耻感涌了上来。
周围的人都散的差不多,谁都不想在这个时候触霉头,也不想惹怒玖兰李土这个护短的家伙。
就在这沉默而尴尬的对峙中,千织又开口了,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像一记重锤,敲在了绯樱闲的心上:
“况且,”
他顿了顿,青绿色的猫瞳平静地注视着绯樱闲骤然收缩的瞳孔,
“这是你计划的一环,不是吗?”
煽情的、充满怨怼与不甘的氛围,戛然而止。
绯樱闲猛地抬眸,死死盯住千织的眼睛,试图从里面找到戏谑、试探或者任何其他情绪,但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片平静的、近乎漠然。
“我……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巴巴地响起。
千织看着她眨了眨眼,微微倾身,凑近了一些,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轻声说道:
“你的目标,从来不是李土,之前也不是单纯的想针对我…”
“你想要的……”
“是家主之位,不是吗?”
“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在绯樱闲的脑海里炸开了。
她所有的伪装,所有的算计,所有深埋在心底、连对最亲近的心腹都未曾完全吐露的野心,就这样被眼前这个看起来苍白脆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少年,用如此平淡的语气,轻描淡写地揭穿了。
她僵在原地,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又猛地沸腾起来。
几秒钟的死寂后,她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起初是压抑的、带着颤音的笑,渐渐变得有些放肆,有些狼狈,却又奇异地透出一种卸下重负般的、扭曲的畅快。
她依旧维持着跪坐的姿态,笑容却不再有往日那种刻意的温婉,反而带上了一丝破罐破摔的、属于掠食者的肆意。
“呵……呵呵……果然,我没有看错。”
她抬手,用指尖拭去笑出来的、不知是真是假的泪花,眼眸重新聚焦在千织脸上,里面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你真的……很有意思。”
千织看着她,脸上没什么别的反应。
“你是怎么发现的?”
绯樱闲收敛了笑容,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好奇。
既然已经被看穿,再伪装似乎也没有必要了。
“你只是需要垫脚石往上爬,”
千织直起身,目光扫过茶室角落里几个看似不经意、实则一直关注着这边动静的绯樱家旁系年轻子弟,
“是谁,并不重要。”
“而且,”
他顿了顿,补充道,
“你本身没有受到实质的伤害。被施压的,是你的父兄。”
“将家族置之死地,而你,是那个生门。”
绯樱闲沉默了。
她看着千织那张精致漂亮的脸,忽然觉得,自己之前所有的算计和轻视,都显得有些滑稽。
这个少年,远比她想象的还要敏锐,也……更难以捉摸。
她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背脊,脸上重新挂起了那种从容淡雅的微笑,只是这一次,眼底少了伪装,多了几分真实。
“对,你说得没错。”
她坦然承认了,语气平静,
“那么,千织弟弟,你现在打算怎么做?揭穿我?去告诉李土?或者告诉悠少爷和树理小姐?”
她想知道,这个看穿了一切的少年,会如何利用这个把柄。
千织看着她,青绿色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类似思索的情绪。
他伸手,从自己的袖袋里,掏出了一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用深色丝绒缝制的小袋子。
然后,在绯樱闲错愕的目光中,他将那个小袋子,随手抛给了她。
袋子入手微沉,带着一丝凉意。
绯樱闲下意识地接住,愣住了。
“赞助。”
千织言简意赅地吐出两个字,仿佛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你加油。”
说完,他甚至没有再去看绯樱闲瞬间变得无比精彩的表情,转身,径自朝着茶室门口走去。
他的步伐依旧轻缓,黑色的长发随着动作微微摆动,留下一个清冷而单薄的背影。
绯樱闲完全懵了。
她低头,看着手中那个深色的丝绒袋子,指尖有些僵硬地解开系绳,往里看去——
下一刻,她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袋子里,是几颗鸽子蛋大小、色泽纯净浓郁、仿佛有生命般流淌着暗红光泽的……血晶石。
还有几张古老羊皮纸契约的一角,隐约可见属于某些稀有产业或情报网的印记。
每一样,都是足以让纯血贵族心动、甚至引发争夺的珍贵资源。
绯樱闲猛地抬头,望向千织离开的方向,但门口早已空无一人。
只有茶室里其他人探究、惊疑不定的目光,远远的望过来,生怕被殃及池鱼。
她迅速收起袋子,拢进袖中,指尖触碰到那冰冷却沉甸甸的“赞助”,心绪如同被狂风搅乱的湖面,久久无法平息。
茶室外,走廊转角。
玖兰树理正微微蹙着眉,和悠低声说着什么,显然也是听说了茶室里的动静,匆匆赶来的。
看到千织安然无恙地走出来,树理立刻上前,牵住他微凉的手,上下打量着:
“千,你没事吧?里面……没人为难你吧?”
悠也走过来,目光温和地落在千织脸上,带着询问。
千织摇了摇头,任由树理牵着他的手,声音平静:
“没有。有点吵,就出来了。”
树理松了口气,轻轻捏了捏他的手指:
“不喜欢我们就回家,这种场合,千来了都是给他们脸了。”
她说着,仔细地替他整理了一下并没有凌乱的衣领,动作温柔。
悠也微笑着揉了揉千织的头发:
“走吧,回家。厨房准备了你喜欢的甜点。”
千织点点头,乖巧地被树理牵着,跟在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