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格兰场的临时拘押室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劣质烟草的气息。
门外的走廊传来脚步声,不止一个人。
夏洛克抬起头,眼眸在昏暗中闪过一道光。
门开了。
麦考夫率先走进来,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与夏洛克相似的眼眸里,翻涌着一种复杂的情绪。
跟在他身后的是千织。
今天的千织穿着一件浅灰色的风衣,衬得肤色愈发苍白。
他安静地走进来,青绿色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两潭深水,落在夏洛克身上。
“真是感人至深的兄弟情。”
夏洛克先开口了,语气里带着惯常的戏谑,但眼神在掠过千织时明显柔和了一瞬,
“我可不记得有向你求助啊,值得你特意跑一趟?还带上了千…”
麦考夫没有接话。
他只是站在人的面前,静静地看着夏洛克,那种沉默比任何斥责都更有压迫感。
几秒钟后,麦考夫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平静:
“母亲很担心你。”
夏洛克的表情僵了一下。
“而我,”
麦考夫向前走了一步,手杖的尖端轻轻点在地面,
“不得不动用了一些……不太符合程序的关系,才让雷斯垂德同意这次探视。当然,是以‘政府需要了解案件详情’的名义。”
他看着夏洛克,眼眸像冬天的海面:
拘押室里安静得能听到远处街上传来的马车声。
千织站在麦考夫身后半步的位置,安静地看着这一幕。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那双青绿色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旋转,像深潭底部看不见的暗流。
夏洛克看着麦考夫,又看看千织,嘴角缓缓勾起一个笑容。
不是平时那种张扬的、带着挑衅意味的笑,而是一种更复杂、更沉重的笑容。
“如果我说‘是’呢?”
他问。
“那么我会确保你得到公正的审判。”
麦考夫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不会因为你是我的弟弟而得到任何特殊对待,也不会因为你是夏洛克·福尔摩斯而受到不公正的严惩。法律适用于每一个人,包括你。”
夏洛克笑了,这次是真的笑了:
“果然是你会说的话,麦考夫。”
“我杀了他。”
“我开了五枪,看着他坠海。之后是死是活,就看他的运气和上帝的旨意了。”
麦考夫盯着他看了几秒,然后点了点头:
“我猜也是。”
“那你来干什么?”
夏洛克挑眉,
“就为了听我亲口说这句话?”
“不。”
麦考夫说,
“我来是为了提醒你,夏利,你陷入了一场完美犯罪。”
夏洛克看着麦考夫,脸上的戏谑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愕然:
“没有找到尸体?”
麦考夫点点头。
“所以他们没办法拿到你作为杀人犯的证据,哪怕是你自己的口供也不成立。”
千织在一旁靠着墙与夏洛克对上了视线,青绿色的眼眸平静无波。
就在这时,走廊里又传来脚步声。
雷斯垂德探长推门进来,身后跟着华生。
华生的样子看起来很糟糕——眼圈发黑,头发凌乱,西装皱巴巴的,显然一夜没睡。
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那双总是温和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此刻正死死地盯着夏洛克。
“夏洛克”
华生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
夏洛克转过身,看到华生的瞬间,表情出现了细微的波动:
“约翰…”
“你这个……你这个混蛋!”
华生的声音在颤抖,不是恐惧,而是压抑到极致的愤怒,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知不知道当你承认杀了米尔沃顿时,我在想什么?!”
夏洛克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华生不给他机会。
“我在想……我在想我该怎么向哈德森太太解释!我在想我该怎么告诉那些把你当成英雄的人!我在想……我在想如果你真的被判处死刑,我该怎么活下去!”
他的眼眶红了,声音里带上了哽咽:
“我们是搭档,福尔摩斯!搭档!这意味着我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是意味着你可以一个人去当什么该死的殉道者!不是意味着你可以随随便便就决定结束自己的职业生涯、自己的人生!”
华生松开一只手,用力抹了把脸,但眼泪还是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我答应过玛丽……我答应过她要活着回去。但如果你死了……如果你因为这种愚蠢的理由死了……我该怎么面对她?我该怎么告诉她,我的搭档、我的朋友、我他妈的像个傻子一样崇拜的人,是个自以为是到可以随意抛弃一切的混蛋?!”
拘押室里一片死寂。
只有华生压抑的抽泣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伦敦街头的喧嚣。
夏洛克站在原地,看着华生,灰色的眼眸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他的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轻声说:
“……对不起,约翰。”
“对不起有用吗?!”
华生吼道,但声音已经没了力气,
“对不起能让时间倒流吗?对不起能让你收回那些愚蠢的决定吗?”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但肩膀依然在微微颤抖:
“我不管你有没有真的杀人,福尔摩斯。我也不管你有什么伟大的理由。我只知道……如果你再敢这样擅自决定一切,再敢这样不把我当回事……我就……”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来:
“我就搬出贝克街。永远。”
夏洛克的表情终于变了。
“约翰……”
“别叫我。”
华生转过身,背对着他,肩膀依然在颤抖,
“我现在不想听你说话。”
气氛多了些诙谐,福尔摩斯有些头痛的看着自家搭档,总觉得自己要哄好长一段时间了。
就在这时,千织动了。
他走上前,从随身携带的深棕色皮包里取出两个盒子,把小一点的那个递到夏洛克面前。
夏洛克愣了一下,接过盒子,打开。
里面是一个约二十厘米高的布偶,黑发,蓝色眼睛,穿着侦探常穿的深色外套,手里拿着一个微缩的放大镜。
玩偶的表情被捕捉得惟妙惟肖,那种混合着天才的傲慢和孩童般好奇的神态,正是夏洛克·福尔摩斯本人。
夏洛克看着这个玩偶,手指轻轻抚过玩偶的脸庞,嘴角缓缓勾起一个真正的、温柔的笑容。
“原来你之前一直在做这个啊……”
他轻声说,抬起头看向千织,眼神里有光在闪烁。
然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向麦考夫,脸上露出那种熟悉的、带着炫耀意味的笑容——然后他的笑容僵住了。
麦考夫的手杖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挂饰。
一个同样二十厘米高、穿着政府官员制服、表情严肃的布偶,正随着手杖的微微晃动而轻轻摇摆。
“你……”
夏洛克瞪大眼睛。
麦考夫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手杖轻轻点地,玩偶随之晃动:
“小千的手艺很好,不是吗?”
夏洛克的表情瞬间垮了下来,那种幼稚的嫉妒让原本凝重的气氛松动了一些。
千织的嘴角也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然后他转身,走向还背对着夏洛克的华生。
“华生医生。”
华生转过身,眼睛还是红的,但情绪已经平复了一些。
他看着千织,有些疑惑。
千织将那个稍大的长方形盒子递给他。
华生接过,打开。
盒子里并排躺着两个玩偶,一个穿着医生外套,表情温和;一个金发碧眼,穿着淑女长裙,笑容甜美。
两个玩偶的手被细线巧妙地连接在一起,仿佛正牵着手。
华生怔住了。
他看着那两个玩偶,手指颤抖地抚过玛丽玩偶的脸庞,眼圈又红了。
“这是……”
他的声音哽咽。
“听麦考夫说你要结婚了。”
千织的声音很轻,但清晰,
“见者有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手工制品……算是祝福吧。”
华生抬起头,看着千织,眼泪终于再次滚落。
“谢谢……”
他低声说,将盒子紧紧抱在怀里,
“谢谢您,坎特米尔先生。”
千织点了点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已经下午三点了。
“我先走了。”
他对麦考夫说。
麦考夫正要点头,突然,走廊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年轻的警员冲了进来,脸色苍白,气喘吁吁,甚至忘了向在场的长官敬礼:
“长官!出事了!犯罪卿——犯罪卿的身份公开了!”
所有人的动作都顿住了。
“是谁?”
雷斯垂德厉声问。
警员咽了口唾沫,声音颤抖:
千织整个人晃了一下,像被无形的重锤击中。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青绿色的眼眸里有什么东西碎裂了。
麦考夫反应极快,立刻伸手扶住他:
“小千!”
夏洛克的表情也瞬间紧张起来。
但千织自己稳住了。
他深吸一口气,站直身体,推开了麦考夫的手。
他的脸色依然苍白,但眼神已经恢复了那种深潭般的平静。
“我没事。”
他轻声说,声音有些沙哑。
然后他转身,朝着在场的人微微颔首:
“先告辞了。”
“等等!”
麦考夫想要追出去,但千织的动作太快了,等他冲出拘押室时,走廊里已经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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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远处楼梯口传来的、迅速远去的脚步声。
千织一离开苏格兰场的视线范围,就直接抓住小巷子里一面外墙的排水管,几个起落间已经上了屋顶。
伦敦的屋顶在他脚下延伸,像一片灰黑色的海洋。
秋日的风迎面吹来,带着泰晤士河潮湿的气息,吹乱了他的黑发。
他没有停下来。他开始奔跑,在屋顶间跳跃,快得像一道黑色的闪电。
胸口那种熟悉的钝痛又开始发作,但他没有理会。
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青绿色的眼眸里倒映着伦敦灰暗的天空。
威廉公开了身份。
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了人。
发布了公告。
这意味着计划已经进入了最后阶段。这意味着威廉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这意味着……所有的一切,都在按照那个最残酷的剧本进行。
千织的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
十分钟后,千织停在一栋建筑的屋顶边缘。下方是一条僻静的小巷,巷子里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黑色马车。
他听到了说话声。
是威廉的声音,还有弗雷德的声音。
千织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滑到屋檐下,隐身在阴影中。
“……我以前其实并不喜欢抽烟。”
威廉的声音传来,平静,但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因为这个会污染肺部,影响判断力……小千也总是不喜欢闻烟味。”
短暂的沉默。
然后是打火机划燃的声音,烟草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但现在也无所谓了。”
威廉继续说,声音更轻了些,
“我从不觉得我自己有资格审判……或者说决定他们的生死。每一次动手,每一次策划,每一次看着一个人因为我的计划而死去……我都会问自己:你真的有权利这么做吗?”
弗雷德没有说话,但千织能想象他此刻的表情。
“在这条道路上……”
威廉的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颤抖,
“我的手上已经沾满了鲜血。我告诉自己这是必要的牺牲,告诉自己这是为了更大的善……但夜深人静时,那些面孔还是会出现在我眼前。”
他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
“所以啊…弗雷德,我是真的……想死了啊。”
那句话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却重得像整个世界的重量都压了下来。
千织靠在冰冷的砖墙上,闭上了眼睛。
胸腔里的钝痛突然变得尖锐,像有无数根针在同时刺穿他的心脏。
他咬住嘴唇,努力不发出声音,但身体还是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他想起了小时候,那个在贫民窟里握着他的手、说“我会保护你”的金发少年。
他为了一个更好的世界而燃烧自己……
那么温柔,那么坚定,那么……疲惫。
现在,那个人说:
我想死了。
千织缓缓睁开眼睛。
青绿色的眼眸在阴影中闪着幽暗的光,像深海中即将熄灭的磷火。
他听到了马车启动的声音,听到了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声响。
但他没有动。
他只是静静地靠在墙上,仰头看着伦敦灰暗的天空,手无意识地按在胸口。
那里,心脏在跳动,每一次跳动都带来尖锐的痛楚。
但比痛楚更深的,是一种冰冷的决心。
当天晚上,莫里亚蒂宅。
弗雷德坐在书桌前,手里握着一支笔,面前摊开一张信纸。
他的手在颤抖,笔尖在纸上留下凌乱的墨点,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他的脑海里反复回响着威廉今天说的话。
“我是真的……想死了啊。”
那句话像魔咒一样缠绕着他,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威廉不能死。
威廉不可以死。
那么多恶心的家伙都活了下来,为什么那么好的威廉要去死?
如果威廉死了,千织该怎么办?
那个总是安静地站在他们身后、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守护着所有人的少年。
弗雷德见过千织看威廉的眼神。
如果威廉真的死了,那种眼神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不敢想象。
笔终于落在了纸上。
门突然被推开了。
弗雷德浑身一震,下意识地想藏起信纸,但已经来不及了。
路易斯站在门口,盯着他手中的信纸,脸色凝重。
“你要背叛哥哥吗?”
路易斯问,声音很轻,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肃。
弗雷德张了张嘴,想编造一个理由,但最终只是颓然地低下头,将信纸推了过去。
路易斯走进来,关上门,拿起信纸快速浏览。他的表情随着阅读越来越沉重,最后,他放下信纸,看着弗雷德:
“哥哥是这么说的啊…”
弗雷德点点头,声音沙哑:
“我…我愿意受任何惩罚…只要……”
“我知道。”
路易斯打断他,走到窗边,背对着房间,
“我也感觉到了。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短暂的沉默。
“我们不能让他死。”
弗雷德突然说,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坚定,
“路易斯,我们不能。哪怕不是为了别的……哪怕是为了小千。如果威廉真的……小千会崩溃的。”
“你说得对。”
路易斯轻声说,
“哥哥不应该就这么死去的……”
窗外,伦敦的夜色深沉。
秋雨又开始下了,淅淅沥沥地敲打着窗户。
千织站在自己房间的窗前,看着雨幕中的伦敦,手里握着一个刚刚完成的、穿着白大褂的玩偶。
玩偶的脸上,带着温柔而平静的笑容。
而在千织的胸口,那种钝痛已经不再尖锐,而是变成了一种深沉的、几乎与心跳融为一体的存在。
像某种……即将到来的终结。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玩偶,青绿色的眼眸里倒映着玩偶微笑的脸。
然后,他也笑了。
雨,下得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