坎特米尔侯爵的书房里,千织安静地坐在惯常的位置上,翻阅着爷爷递过来的、盖着内阁火漆印的最新一期内部简报摘要。
阳光透过高大的拱形窗户,在厚重的地毯上切割出明亮的光块,空气中浮动着旧书、雪茄和上好红茶的醇香。
侯爵坐在他对面宽大的桃花心木书桌后,灰蓝色的眼睛带着审视与骄傲,观察着孙子阅读时沉静的侧脸。
半晌,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最近内阁里……关于几个关键法案的立场,出现了一些……有趣的分化。坎特米尔家族近期的几次投票和发言,似乎都在有意无意地……偏离贵族院大多数人的主张,更倾向于那些……嗯,听起来更‘公平’,但也更激进的提案。”
千织的目光从简报上抬起,看向对方,没有闪躲:
“那些提案更符合长远的社会稳定需求,爷爷。单纯维护现有阶层的短期利益,忽视底层日益严重的贫困和不公,总有一天会出事的。”
坎特米尔侯爵沉默了。
他当然知道孙子说的是对的。
作为在政坛沉浮数十年的老人,他比谁都清楚大英帝国华丽长袍下正在溃烂的疮疤。
只是,改变意味着风险,意味着与整个旧有利益集团的割裂甚至对抗。
他一直小心地保持着平衡,直到最近,他却发现自己开始下意识地偏向那些曾经被自己嗤为“天真”或“危险”的改革方向。
现在他明白了,这潜移默化的影响从何而来。
“是你,对吗,小千?”
侯爵的声音很轻,带着长辈独有的慈爱,
“那些放在我书桌上的、关于工厂童工死亡率与生产效率关联的数据分析;那些‘偶然’被我发现、关于欧洲其他国家社会保障制度利弊比较的剪报;还有……你偶尔在晚餐时,提起的医署里那些因工伤致残却得不到赔偿的工人的病例。”
千织没有否认。
他放下简报,端起手边的茶杯,小口啜饮着温度恰好的红茶。
“我只是把我看到的告诉您,最后的决策权还是在您手中,爷爷。”
“我相信您能看到,什么样的选择,对这个国家,对坎特米尔家族的未来,是有益的。”
侯爵久久地凝视着他,最终,长长地、带着感慨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复杂却又欣慰的笑容。
“老了,做事瞻前顾后的没有以前干脆了。”
“你父亲看到你现在的样子,应该会很欣慰。”
他顿了顿,灰蓝色的眼眸变得深邃,
“不过,这条路一旦开始走,就没有回头路了。我们会面临压力,甚至……敌意。”
“我知道。”
“我会和您一起。”
几天后,麦考夫的邀请帖再次送到了千织手中。
地点选在了一家以优雅静谧着称、备受政要和资深绅士青睐的私人俱乐部餐厅。
千织如约而至。
他今晚穿了一身深海军蓝的丝绒晚礼服,衬得他肤色如玉,青绿色的眼眸在餐厅柔和烛光的映照下,如同两颗沉静的猫眼石。
麦考夫早已等在预定好的靠窗座位,见到千织,起身为他拉开椅子,动作自然流畅。
晚餐的气氛一开始是礼貌而克制的。
麦考夫展现出他一贯的博学和恰到好处的幽默,千织则多数时间安静倾听,偶尔回应。
直到主菜用毕,侍者撤走餐盘,送上餐后酒和精致的甜点时,迈克罗夫特轻轻摇晃着杯中的白兰地,看似随意地切入了正题。
“最近内阁和情报部门,都有些令人头疼的小麻烦。”
他的目光落在窗外流淌的泰晤士河夜景上,声音平稳,
千织握着银质小勺的手几不可察地停顿了半秒,然后继续将一小块覆盆子慕斯送入口中。
他抬起眼,看向对方,眼眸在烛光下波澜不惊。
“略有耳闻。”
麦考夫微微颔首,眼眸里闪过一丝锐利的光:
“她最近……拿到了一份不太适合在外面流通的文件。内容涉及一些……敏感的政治信息。追回文件,以及……将她灭口的任务……”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千织,
“我交给了你哥哥处理。”
千织握着勺子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尖触及冰凉的金属。
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缓缓放下勺子,用餐巾轻轻擦了擦嘴角。
“阿尔的话,确实很合适。”
麦考夫看着他,似乎想从那平静无波的面具下看出些什么,但最终只是笑了笑,将杯中的白兰地一饮而尽。
“我相信他的能力。”
他转移了话题
“说起来,小千,你对政治……有兴趣吗?”
千织微微偏头,似乎对这个突然的问题有些不解:
“政治?”
“准确地说,是参与治理这个国家。”
麦考夫身体微微前倾,烛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
“我注意到,坎特米尔侯爵最近在内阁中的立场,发生了一些……微妙的转变。从原本倾向于贵族院保守派,逐渐转向更具建设性、甚至可以说更具前瞻性的中立,乃至温和改革派。”
“作为元老级人物,他的举措向来慎之又慎……”
他的目光锁定千织,语气带着笃定:
“是你,对吗,小千?”
千织没有回避,迎上麦考夫审视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
迈克罗夫特低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欣赏和一丝复杂的感慨,
“你知道多少人终其一生,都在用情绪、偏见和既得利益蒙蔽双眼,拒绝看清最简单的事实吗?而你,却做到了。”
他放下酒杯,双手交叠放在桌上,姿态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所以,我想正式地问你,小千。你有想过……进入内阁吗?以你个人的才华和洞察力,主动参与到塑造这个国家未来的进程中来。”
千织沉默了片刻。
泰晤士河上的游船灯光倒映在他青绿色的眼眸中,明明灭灭。
他缓缓开口,声音很轻:
“麦考夫认为,这个国家当前最根本的问题是什么?”
迈克罗夫特没想到他会反问,但很快答道:
“僵化的制度,低效的官僚体系,以及……日益扩大的阶级鸿沟所带来的社会撕裂风险。”
千织点了点头:
“贵族看不起平民,认为他们的苦难源于懒惰和愚昧。平民手中握着的权力与资源稀少,却承担着最多的税赋和最沉重的工作。然而,贵族依然在各个方面实行压迫和剥削,将他们的特权视为天经地义。”
“长此以往,怨恨会累积,绝望会蔓延。反抗的声音,或许暂时被压抑,但内部的压力,只会越来越大。”
他抬起眼,看向对方,眼眸在夜色中显得异常深邃:
“对抗……是迟早的事。而且是更激烈的、可能动摇国本的对抗。”
“除非有什么能让他们暂且放下阶级之间的对立一致对外,才有可能破局。”
麦考夫静静地听着,眼眸深处被更深的赞赏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取代。
他还是低估了这个少年。
“你比我想象的……懂得更多,看得也更透彻。”
麦考夫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真诚的叹服,
“小千,你拥有非常、非常敏锐的政治头脑和战略眼光。这是一种……难得的天赋。”
他再次提出邀请,语气比之前更加郑重,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迫切:
“所以,我的提议依然有效,并且更加诚恳。到我身边来,小千。内阁需要新鲜的血液,而我需要你。我可以为你铺路,教你怎么应对各种场合的决策。我们可以一起,尝试去改变一些事情。”
月光不知何时变得更加明亮,透过餐厅高大的玻璃窗,洒在两人之间的桌布上,也照亮了千织沉静的侧脸和麦考夫深邃的蓝色眼睛。
千织再次陷入了沉默。
这一次的沉默更久。
他能感受到麦考夫目光中的期待、赏识。
这个提议对于旁人来说无疑是诱人的,是一条可以让他站在光明的权力中心,以更直接、更“正确”的方式去影响这个国家的道路。
但是……
他的家人,选择了另一条路,一条更黑暗、更危险,或许也……更彻底的路。
而他,早已做出了选择。
最终,千织轻轻地,摇了摇头。
迈克罗夫特眼中闪过一丝清晰的失望,但他很好地控制住了,只是温和地问:
“是有什么顾虑吗?”
千织看着他,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麦考夫看着他,心头那股陌生的柔软和悸动再次涌起。
他发现自己无法对这个拒绝感到任何恼怒,只有深深的惋惜。
少年可以成为自己想成为的各种样子,他的希望不代表对方的必需。
他伸出手,越过桌面,极其轻柔地,用指尖碰了碰千织放在桌边的手背,一触即分,是一个克制而充满安抚意味的动作。
“没关系,小千。”
他的声音放得极柔,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包容和耐心,
“我的邀请,永远有效。只要你愿意,我这里随时欢迎你。无论是以什么身份,什么时候。”
千织抬起眼,看向他。
月光下,麦考夫那双通常锐利冷静的蓝眼睛,此刻显得格外深邃而……漂亮,里面盛满了真诚的欣赏和一种近乎承诺的温柔。
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千织的心微微动了一下。
他抿了抿唇:
“好。”
他顿了顿,补充道,
“如果有机会。”
麦考夫笑了,那是一个真正舒心而愉悦的笑容,驱散了刚才的失望。
“嗯,我等你。”
晚餐在一种微妙而宁静的氛围中结束。
两人并肩走出俱乐部,沿着泰晤士河畔慢慢散步。
晚风带着河水的湿气,吹拂着他们的衣角和发丝。
他们没有再谈论政治或未来,反而唠起了家常。
“说起来,这段时间夏利有找你吗?”
千织摇了摇头。
“说起来也是,那个家伙除了对案子一腔热血,其他时候脑子跟缺了根弦似的。”
“我让他小心女人,估计是一点都没听进去。”
麦考夫叹了口气,看着一旁认真看着他,听他讲话的千织,想起每次提到千织就满脸骄傲的阿尔伯特,觉得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
“麦考夫很关心夏洛。”
麦考夫愣了一下,有些失笑。
“这话可不要让夏利听见,他可一直拿我当做需要对抗的大魔王。”
千织眨眨眼,似乎是回忆起了之前人把夏洛克从自己这里接走的画面。
有点想笑。
麦考夫摸摸对方的头,手感果然很好。语气不由自主的柔和。
“不过呢,我只希望他能一直像现在这样简单快乐,不必牵扯进任何纷争…”
“剩下的事情…我来承担就好……”
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有时交错,有时平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