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在隐秘宫殿这片被刻意凝固的时空里,变化以一种缓慢而坚定的方式发生着。
最显而易见的,莫过于狛治。
那个在雨夜中被千织救下、浑身是伤眼神却凶悍如幼兽的少年,如同汲取了充足养分的树苗,抽条拔高,迅速成长。
曾经瘦削的身形变得挺拔结实,覆盖着线条流畅而充满爆发力的肌肉。
他的面容褪去了少年的青涩,轮廓越发分明,剑眉星目,竟成长为一个十分俊秀挺拔的青年。
只是那眼神,在看向特定的人时,依旧保留着最初的炽热与纯粹。
他的武艺在新师父的悉心指导和自身近乎疯狂的锤炼下精进神速。
那套脱胎于街头搏杀、融合了正统刚猛拳法的技艺,在他手中愈发纯熟狠戾,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属于他自己的秩序感。
挥拳踢腿间,劲风呼啸,仿佛能撕裂空气。
然而,无论他的力量增长到何种程度,无论他的外表变得多么具有压迫感,在千织面前,他似乎永远是那个需要庇护的少年。
他依旧很黏千织,会像小时候那样,在结束一天的艰苦训练后,带着一身汗水和些许新添的伤痕,默默走到千织身边,也不多话,只是安静地待着。
每当这时,如果千织抬起手,轻轻放在他的头顶。
那略带冰凉的触感拂过发丝,狛治便会不自觉地微微眯起眼,像一只被顺毛的大型犬,内心被一种难以言喻的、饱胀的幸福感和安宁填满。
这是独属于他的、无可替代的慰藉。
千织对于狛治的亲近,表现出一贯的平静接纳。
他从未将狛治视为需要刻意保持距离的存在,也从未想过要隐瞒什么。
在这个由鬼构筑的巢穴里,人类的身份本就特殊而醒目。
于是,在一个如同往常般平静的日子里,千织看着刚刚结束训练、坐在他身旁不远处擦拭汗水的狛治,很直接地开了口,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
“我是鬼。”
“阿舞是,岩胜也是。”
“这里,不是人类应该长久停留的地方。”
他青绿色的眼瞳清晰地映出狛治瞬间愣住的表情。
“选择权在你。”
千织继续说,没有任何挽留,也没有任何驱赶,只是将事实摊开,
“如果你想离开,随时可以。我会让你安全离开。”
这是他将选择权,公开、透明地,摆在了狛治的面前。
他给了这个人类青年自由抉择的机会,如同当初救下他时一样,不带任何强迫。
狛治愣住了,握着布巾的手僵在半空。
他当然知道千织大人和其他“人”不同,他们气息冰冷,力量非人,他或多或少有所猜测。
但当这一切被千织如此直白地揭开时,冲击力依旧不小。
然而,那短暂的震惊过后,涌上心头的并非恐惧或排斥,而是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恐慌。
离开?
离开千织大人?
这个念头甫一出现,就让他心脏骤然紧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他几乎是立刻从坐的地方弹了起来,几步冲到千织面前。
在千织略带疑惑的目光中,毫不犹豫地、带着点不管不顾的劲儿,一把紧紧抱住了千织的腰,将头埋得很低。
“千织大人……”
他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显而易见的慌乱和委屈,像是生怕被抛弃的大型动物,
“我不走!我哪里也不去!”
他抬起头,眼眶有些发红,急切地看着千织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眸:
“我还没有来得及报恩!我说过的,要保护您!我的命是您救的,我……我只想留在您身边!”
他抱得很紧,手臂甚至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仿佛一松手,眼前的人就会消失不见。
千织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弄得有些怔忡。
他低头看着狛治写满执拗和恳求的俊脸,那双总是燃烧着火焰的眼眸此刻湿漉漉的,充满了不安。
他不太理解这种近乎偏执的依恋,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传递过来的、不容置疑的“不想离开”的意志。
他沉默了片刻,终究是没能说出什么拒绝或劝解的话。
对于这种直白而强烈的情感表达,他有些招架不住。
最后,千织只是几不可闻地轻轻叹了口气,抬起手,如同过去无数次那样,安抚性地、轻轻地摸了摸狛治硬硬的头发。
“随你吧。”
他轻声说。
这三个字,如同特赦令,瞬间抚平了狛治所有的不安。
他眼睛一亮,抱着千织的手臂又收紧了些,脸上重新露出了那种纯粹而满足的笑容,仿佛刚才那个快要哭出来的人不是他一样。
而这一幕,恰好被处理完事务归来的无惨看在眼里。
他站在回廊的阴影处,眼瞳死死盯着那个紧紧抱着千织腰身、把脸埋在千织身前的俊秀青年。
听着他那番“报恩”、“保护”、“只想留在您身边”的宣言,再看到千织不仅没有推开,反而伸手摸了摸那小子的头……
无惨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头顶,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几乎要当场碎裂!
这个该死的小鬼!
这个碍眼的、不知分寸的、总想着觊觎他珍宝的野狗!
竟然敢……竟然敢用这种姿势抱着千织!
强烈的杀意在他胸中翻涌,几乎要化为实质。
他恨不得立刻冲上去,将那个不知死活的小鬼撕成碎片!
但残存的理智,让他只能站在原地,用淬毒般的目光凌迟着狛治的背影,内心被嫉妒和憋屈填满。
……
狛治并非完全与人类世界隔绝。
千织偶尔会陪着他,回到他曾经和父亲居住的那个简陋却充满回忆的小屋,去看望他病弱的父亲。
老人的身体一直不见好,缠绵病榻,但精神却因儿子的定期归来和明显变得健康强壮的体魄而宽慰不少。
他并不知道千织和儿子的具体境遇,只当千织是儿子的恩人兼主人,每次见到千织,都显得格外热情和感激,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总是被千织用眼神制止。
老人很健谈,尤其是在看到儿子和千织一起回来的时候,浑浊的眼睛里会焕发出光彩。
他常常拉着千织,絮絮叨叨地说着狛治小时候的趣事,说着对未来的期盼。
“等下次……下次老朽身体好些了,”
老人喘着气,脸上带着憧憬的笑容,
“一定再做一次萩饼给您尝尝……狛治那孩子,小时候最爱吃我做的萩饼了……味道,还是很不错的……”
千织坐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并不插话。当老人充满期待地看着他时,他会轻轻点点头,应一声:
“嗯。”
这简单的回应,总能换来老人更加开心的笑容。
这天,狛治像往常一样,回去看望父亲。
然而,还未走近那间熟悉的小屋,一种不祥的预感就攫住了他的心。小屋周围过于安静了。
他猛地推开虚掩的房门,看到的,是父亲安静地躺在床榻上,仿佛只是睡着了,但胸口却再也没有了起伏。
桌上,还放着一些早已凉透、未来得及制作的萩饼材料。
久病的人,终究是没有熬到下一个能做萩饼的季节。
狛治整个人僵在了门口,仿佛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和灵魂。
他怔怔地看着床上父亲安详却冰冷的遗容,大脑一片空白,整个世界的声音仿佛都离他远去。
下一秒,狛治像是终于从噩梦中惊醒,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他猛地转身,甚至来不及对千织说什么,几乎是踉跄着、逃离了那个瞬间变得让他无法呼吸的小屋。
他用尽了平生最快的速度,疯狂地奔跑着,穿过熟悉的街道,掠过惊愕的行人,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回去,回到那个有千织大人在的地方!
当他终于冲回隐秘宫殿,几乎是撞开了千织居室的门时,他所有的坚强和伪装在看到那个墨色身影的瞬间,彻底土崩瓦解。
“千织大人——!”
他嘶哑地喊了一声,不受控制地、如同寻求庇护的幼兽般,直直地扑了过去,重重地跪倒在千织坐榻前。
他伸出颤抖的双臂,紧紧抱住了千织的腰,将脸深深埋入那带着冷冽梅香的衣料中。
然后,压抑了一路的悲痛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他再也控制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那哭声撕心裂肺,充满了无助、绝望和巨大的失落感。
高大的身躯蜷缩着,剧烈地颤抖,滚烫的泪水迅速浸湿了千织的衣襟。
“父亲……父亲他……走了……”
他断断续续地哭喊着,声音破碎不堪,
“我……我没有父亲了……”
千织垂眸,看着怀中哭得几乎要晕厥过去的青年。
没有说话,也没有询问。
短暂的惊愕过后,他只是抬起手,一如多年前在那个雨夜安抚他时那样,一下一下,轻柔而稳定地,拍打着狛治剧烈颤抖的后背。
这个动作似乎带着某种奇异的力量,让狛治崩溃的情绪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也找到了一丝微弱的依托。
他哭得更凶,却不再是无意义的嘶吼,而是将所有的悲伤和依赖,都倾注在了这个拥抱里。
不知过了多久,那撕心裂肺的哭声渐渐变成了低沉的、压抑的啜泣。
狛治抬起头,眼睛红肿,脸上满是泪痕,他望着千织那双依旧平静的青绿色眼瞳,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用带着浓重哭腔的、沙哑到极致的声音,哽咽着说:
“千织大人……”
“我……我只有您了……”
从此,他所拥有的,所能守护的,只剩下眼前这一抹永恒的月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