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一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那片战场废墟的。
身体遵循着本能,穿过熟悉又陌生的山林,脚步沉重如同灌铅。
脑海中反复回放的,只有千织那双青绿色的、不含任何感情的眼眸,以及因他气息而微微蹙起的眉头。
那漠然的一瞥,比任何凌厉的剑招都更具杀伤力,将他心中残存的、关于重逢的微弱希冀,彻底击得粉碎。
当他回过神来时,已然站在了继国府后山的那片樱花林前。
月光依旧,樱树依旧。
然而,一切却又截然不同了。
记忆中那片总是流转着柔和光晕、花瓣会灵性引路的樱林,此刻显得死气沉沉。
枝头的樱花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失去了往日鲜活的光泽,仿佛被抽走了灵魂,呈现出一种灰败的色调。
它们要落不落,固执地挂在枝头,却再无那份轻盈舞动的生命力。
原本笼罩林间的、如同薄纱般的朦胧光晕也彻底消散,只剩下清冷而真实的月光,无情地照亮着这份凋敝与苍凉。
物是人非。
这四个字,如同最沉重的叹息,压在了缘一的心头。
曾经,这里是他的秘密花园,是他逃离家族冰冷、汲取片刻安宁的净土。
那个月光下的少年,曾在这里听他倾诉,予他庇护,赠他一片不受世俗侵扰的宁静。
可现在,光已离去,只余下这片随之枯萎的林地,无声地诉说着过往,嘲笑着他的奢望。
幼时的光,终究是彻底离他而去了。
为什么……偏偏是他呢?
为什么那个给予他温暖与接纳的存在,偏偏是……鬼?
为什么……他偏偏要和那个带来无尽灾厄与痛苦的鬼王在一起?
为什么他们之间,一定要隔着血海深仇,走到不死不休的对立面?
无数个“为什么”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心脏。
窒息般的情感洪流汹涌而来,混杂着或许他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深沉的爱慕、无法保护的愧疚、被全然漠视的刺痛,以及对这残酷命运安排的无力与愤怒,几乎要将他彻底淹没。
他站在林边,身影在凄清的月光下拉得孤寂而脆弱,仿佛随时会被这沉重的情绪击垮。
身后,传来了沉稳却带着一丝冷硬的脚步声。
缘一没有回头。
能在此刻来到这里的,除了那个人,不会有别人。
继国岩胜停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多年的家主生涯与对力量的极致追求,让他周身的气质愈发冷硬锋利,如同出鞘后未曾归鞘的刀,带着生人勿近的寒意。
他看着眼前弟弟那失魂落魄的背影,又扫了一眼这片明显失去了“灵性”的樱林,眉头下意识地蹙起。
随即,他敏锐地察觉到了缘一周身那股尚未完全平息的、属于激烈战斗后的能量残余,以及那更深沉的、几乎化为实质的痛苦与迷茫。
他了然。
能让这个天生通透、情感纯粹的弟弟流露出如此神态的,恐怕也只有……
“你见到他了。”
岩胜开口,声音如同冰砾碰撞,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缘一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他沉默了片刻,才极其艰难地,从喉间挤出一个沙哑的音节:
“……嗯。”
对于这位血脉相连、关系却复杂难言的兄长,缘一并没有隐瞒。他不需要过多描述,岩胜便能猜到大概。
“他和鬼王在一起……”
缘一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确认,
“我们……走到了对立面。”
这句话说出口,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斩鬼是他的信念,可当剑锋所指,间接关联到那个他想要守护的身影时,那份信念便带上了无法言说的沉重。
“呵。”
岩胜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那笑声里充满了嘲讽,不知是对缘一,还是对这可笑的命运,
“他一开始就是鬼,从一开始,你们就是对立面。”
他一针见血,撕开了缘一内心深处或许一直不愿直面的事实。
“……”
缘一沉默了。
他无法反驳。
是啊,从一开始,千织大人就坦然承认过自己是“鬼”。
只是那时他太过幼小,感受不到恶意,便天真地以为“鬼”与人类并无不可跨越的鸿沟。
是他自己,一厢情愿地美化了那份关系,忽视了那本质的差异。
岩胜向前一步,与缘一并肩,目光却并未看他,而是投向了那片死寂的樱林,语气变得更加锐利,如同淬毒的刀锋,毫不留情地剖开缘一最后一丝幻想:
“你不会在幻想他脱离自己原本的世界来接近你吧?”
他的侧脸在月光下显得冷硬而刻薄,
“别傻了,继国缘一。”
“你以为你是谁?你把他带回来了又能做什么?命运眷顾给你的东西还不够多吗?”
他顿了顿,最终掷出了那句最残忍、也最真实的诘问,如同最终判决,砸在缘一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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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配吗?”
你配让他为你背离他的世界吗?
你配让他放弃鬼王的庇护,站在你这边吗?
你配……得到他那份纯粹的关注吗?
这三个字,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碎了缘一心中最后一点侥幸。
他配吗?
他连保护他都做不到,连靠近都会让他不适,连相认都成了奢望……他凭什么幻想?
缘一猛地闭上了眼睛,纤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额上的斑纹在月光下仿佛燃烧起来,带着灼人的痛楚。
他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
兄长的诘问,像是一面冰冷的镜子,映照出他所有不切实际的妄想和深藏的自卑。
岩胜看着弟弟这副痛苦到极致的模样,心中并无多少快意,反而升起一股同样冰冷的、物伤其类的悲凉。
他又何尝不是?
他也曾在那轮月光下寻求过短暂的慰藉,但也清楚地知道,自己从未真正踏入过对方的世界。
他们兄弟二人,终究都是被那轮月光照亮过,却又永远无法真正拥有的、可怜的飞蛾。
他不再多言,最后看了一眼那片失去光彩的樱林,仿佛也是在告别自己心中那点微不足道的念想,然后转身,毫不留恋地离开了。
冷硬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将缘一独自留在了那片承载了太多回忆、如今却只剩下荒芜与刺骨诘问的樱花林中。
月光凄冷,樱花死寂。
缘一站在原地,仿佛化作了一座石像。
兄长的诘问如同诅咒,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
……
他不配。
从来都不配。
幼时的光,终究是彻底湮灭在了现实的残酷与血统的对立之中,连一丝余温,都未曾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