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惨的归来如同夜枭掠过,短暂地打破了宅邸的宁静,又迅速离去,只留下更深沉的寂静和一丝尚未完全散去的冰冷威压。
他并未停留太久,似乎在处理的事务依旧紧迫,只是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再次深深看了一眼沉睡的千织,便如同融入阴影般消失了。
千织对此并无太多感触。
阿舞的来去,如同季节更替,是他漫长生命中固定的节奏。
他只是在苏醒后,发现身边冰冷的气息已然散去,便如常地起身,准备迎接又一个夜晚。
然而,今晚的宅邸,注定不会只有他一人。
当月色刚刚铺满庭院,岩胜的身影便再次出现在了樱花小径的尽头。
这一次,引路的樱瓣飞舞得更加流畅自然,仿佛已经彻底熟悉了他额心那缕微弱的气息。
他的步伐比上一次沉稳了许多,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混合着迟疑与坚定的神情。
白日里,缘一在道场上那惊才绝艳的一剑,再次深深刺痛了他,他需要这片月光下的净土来平复内心的波澜。
他走到廊下,看到千织正摆弄着一个新的九连环,那是无惨上次带回的“小玩意儿”之一。
千织听到脚步声,抬起头,青绿色的眼瞳在月光下看向他,没有意外,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岩胜在他身旁坐下,沉默了片刻,才低声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他走了?”
他甚至不敢直接提那个名字,只是用“他”来代指那个令人恐惧的存在。
千织“嗯”了一声,注意力似乎更多地放在手中那个结构精巧的金属环上。
岩胜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他看着千织专注的侧脸,那双眼睛里映着金属的冷光,纯粹得不容杂质。
他忽然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是一支新削的竹笛,做工比之前给缘一的那支要精细许多,笛身打磨得光滑,音孔也雕琢得一丝不苟。
“这个……给你。”
岩胜将笛子递过去,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这是他花费了几个夜晚,偷偷模仿着记忆里母亲那支旧笛的样子,精心制作的。
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是想回报那夜的安抚,或许……只是想留下一点属于自己的印记。
千织放下九连环,接过竹笛。
那竹笛入手温润,带着竹材本身的纹理和岩胜精心打磨的痕迹。
他没有像岩胜预想中那样好奇地打量或笨拙地尝试,而是极其自然地,仿佛做过千百遍般,将笛子横到唇边。
岩胜屏住了呼吸,准备听到如同缘一之前那般生涩刺耳的噪音。
然而,流泻而出的,却是一串清越、悠扬、如同山间清泉流淌般的音符。
那曲调陌生而古老,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空灵与寂寥,在静谧的夜空中婉转回荡。
月光仿佛都随着笛声流淌,庭院里的草木似乎也在侧耳倾听。
千织的手指在音孔上轻盈起落,动作娴熟而优雅,那双青绿色的眼瞳微微半阖,长睫在眼下投下柔和的阴影,整个人仿佛与乐声融为一体,散发出一种宁静而遥远的魅力。
比他见过任何一位乐师的演奏都要美妙,像是要让人身心都沉醉在里面。
就在岩胜沉浸在这突如其来的、美妙的冲击中时,另一个轻快而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是缘一。
红发的孩子像一只快乐的小兽,几乎是跑着来到廊下,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兴奋。
他听到笛声,脚步猛地停住,小小的嘴巴微微张开,仰头看着月光下吹奏的千织,眼中充满了纯粹的惊叹和崇拜,仿佛看到了神迹。
千织的笛声并未因来客而中断,直到一曲终了,最后一个音符如同消散的露珠般悄然隐去,他才缓缓放下竹笛。
缘一这才回过神,先是乖巧地对千织行了个礼:
“千织大人,您吹得真好听!”
然后才看到坐在一旁的岩胜,叫了一声:
“兄长。”
岩胜脸上的震撼尚未完全褪去,他勉强收敛心神,恢复了一贯的冷淡,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心中却波涛汹涌。
千织……竟然拥有这样的天赋?
为什么他从未显露?
这种毫不费力的、仿佛与生俱来的精通,让他再次感受到了那种熟悉的、令人无力的落差感。
缘一似乎并不在意兄长的复杂心绪,他献宝似的从身后拿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几块造型可爱、颜色鲜艳的和果子。
“千织大人,这是今天厨房新做的点心,我……我偷偷拿来的,给您尝尝。”
他知道千织大人不吃寻常食物,但这份心意他想要传达。
千织看着那几块精致的点心,又看了看缘一亮晶晶的、写满“快夸我”的眼睛。
他放下手中的竹笛,伸出手,像往常一样,轻轻顺了顺缘一柔软的红发。
“谢谢。”
他轻声说,然后补充了一句,
“点心很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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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一的脸立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红,满足地眯起了眼睛,像一只被顺毛顺得极其舒服的猫。
岩胜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他看着千织那只刚才还吹奏出天籁之音的手,此刻正轻柔地抚摸着缘一的头发;看着缘一那毫不掩饰的依赖和喜悦;看着千织对缘一那近乎本能的、温和的回应。
而自己精心制作的笛子,似乎只是成为了对方随手就能完美驾驭的一件普通物件,并未能换来任何特别的关注。
一种微妙的、冰凉的酸涩,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刺骨,缠绕上他的心脏。
他想起那夜千织对他的照顾——擦拭灰尘、更换衣物、上药
——那更像是出于一种对“脏了”的东西的本能整理,和对受伤生物的顺手照料。
与此刻对缘一这种……近乎宠溺的温柔,以及那浑然天成的笛艺相比,他仿佛始终被隔在一层无形的屏障之外。
界限。
一道无声的、却清晰存在的界限,横亘在他与缘一之间,也横亘在他与千织那深不可测的真实之间。
缘一似乎完全沉浸在喜悦中,他开始叽叽喳喳地向千织讲述白天发生的事情,主要是关于剑术的进步,语气雀跃。
岩胜沉默地听着,那些他需要付出无数汗水才能勉强触及的领域,在缘一口中却是如此轻松寻常。
他握着茶杯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指节泛白。
千织依旧安静地听着,偶尔看一眼缘一,目光也会偶尔扫过沉默的岩胜。
他能感觉到岩胜周身气息的低沉,但他并不理解这复杂的情绪源于何处。
在他看来,两只人类幼崽都来到了这里,一个送了笛子,他吹奏了一下,声音不错,一个送了点心,虽然他不是很依赖甜食,但是样子好看。
一个在说话,一个在沉默,仅此而已。
当缘一讲到兴奋处,再次手舞足蹈地比划起白天的剑招时,岩胜终于有些忍耐不住。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有些突兀,打断了缘一的话。
缘一和千织都看向他。
岩胜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混杂着挫败、不甘和一丝难言失落的情绪。
对千织行了一礼,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硬,甚至更添了几分寒意:
“千织大人,天色不早,我该回去了。”
千织看着他,点了点头:
“路上小心。”
岩胜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支被千织随意放在矮几上的竹笛
——那支他曾寄予某种隐秘期望,却反而衬托出对方深不可测的笛子
——又看了一眼依偎在千织身旁、脸上还带着红晕的缘一,转身,大步离开了。
这一次,引路的樱花似乎也感知到了他情绪的剧烈动荡,飞舞得凌乱而急促,仿佛映照着他纷杂难平的心绪。
缘一看着兄长离去的背影,有些困惑地眨了眨眼,但他很快又将注意力放回千织身上,继续着他未说完的分享。
千织听着缘一的声音,目光却若有所思地望向岩胜消失的方向。
他不太明白为什么那只总是不开心的幼崽,这次似乎更加不开心了。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九连环,又看了看缘一带来的点心,最后目光落在那支竹笛上。
他拿起笛子,又吹了几个零散的音符,清越的声音在夜风中飘散。
人类的情感,果然很复杂。
尤其是那只年长一点的幼崽,似乎格外难以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