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如同一个冷酷的狱卒,将生命的气息紧紧锁在大地深处。
而对于藤原千织而言,这个冬天更像是一场漫长而残酷的凌迟。
他兑现了自己对禾舞说的话
——他要等,等到来年春天,等到樱花绽放。
这份等待,付出的代价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咳血的症状并未因他的意志而减轻,反而变本加厉。
有时仅仅是试图吞咽一口清水,都会引发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绢帕上晕开的血色越来越触目惊心。
身体的疼痛不再是间歇性的发作,而是变成了一种经久不衰的、如同无数细密银针在四肢百骸、五脏六腑间流窜的刺痛,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他的神经。
药,喝得更多了。
一碗接一碗浓黑如墨的汁液被灌下去,那极致的苦涩几乎麻痹了他的味蕾,却依旧无法压制体内那名为“虚弱”与“消亡”的进程。
他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腕骨凸出得吓人,躺在被褥里,轻薄得仿佛只剩下一个轮廓。
他在坚持这件事上,展现出了近乎死板的固执。
连日夜夜照顾他的玲奈,有时看着他被病痛折磨得蜷缩起来,浑身冷汗淋漓却紧咬着唇不发出一丝呻吟的模样,都忍不住背过身去偷偷抹泪,心中既敬佩又酸楚。
老管家更是无数次欲言又止,最终化为一声沉痛的叹息。
有几个夜晚,鬼舞辻无惨再次悄然而至。
他站在阴影里,猩红的眼瞳冷冷地注视着床上那个在痛苦中辗转、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身影。
他能清晰地“听”到那具身体内部正在加速崩坏的声音,能“闻”到生命之力正不可逆转地流逝。
一种莫名的焦躁在他心中滋生。
“够了。”
一次,他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冰冷生硬,
“别再硬撑了。我现在就把你变成鬼,之后,我陪你去任何你想看的樱花林,看多久都可以。”
永恒的黑暗,换取永恒的生命与力量,摆脱这无谓的痛苦,在他看来是再简单不过的选择。
千织刚从一阵剧烈的咳嗽中缓过气,脸色灰败,额发被冷汗浸湿贴在皮肤上。
他艰难地转过头,看向阴影中的鬼,青绿色的眼瞳因痛苦而显得有些涣散,但深处的意志却依旧清晰。
他缓缓地…摇了摇头。
“阿织!”
“那是……活着时候的约定……”
他声音嘶哑,气若游丝,却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
“就应该……在活着的时候……完成……”
他停顿了许久,积攒着几乎耗尽的力气,目光似乎穿透了屋顶,望向了某个即将到来的季节,轻声呢喃,像是在安抚焦躁的鬼,又像是在鼓励濒临极限的自己:
“就快了…阿舞…”
“再等等……”
无惨猩红的眼瞳死死盯着他,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一股无名火涌上心头,却又在对上那双清澈而执拗的眼睛时,硬生生压了下去。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冷哼一声,身影如同被风吹散的墨迹,消失在原地。
他无法理解这种毫无意义的坚持,这种用堪称酷刑的痛苦去换取一个短暂瞬间的行为。
只觉得心头烦躁,闷痛一阵连着一阵。
在等待春天降临的漫长煎熬中,千织开始冷静地、有条不紊地安排自己的后事。
他唤来老管家,屏退了左右。
阳光透过窗纸,在他过于苍白的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晕,却照不亮他眼底深处日渐浓郁的死气。
“宗像爷爷,”
他声音很轻,却异常平稳,
“如果我……不在了,您不必守着这空荡荡的府邸。您侍奉藤原家一生,辛苦了。”
他示意侍女捧来一个沉甸甸的木匣,
“这里面是一些金银和地契,足够您安享晚年。城外我名下的那座小庄园,也留给您。”
老管家宗像闻言,浑身一震,老泪瞬间涌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家主大人!您何出此言!老奴……老奴誓死追随您啊!”
千织微微摇头,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
“不必如此。您待我真心,我知道。”
接着,他看向一旁早已泣不成声的玲奈。
“玲奈,你年纪尚轻,不必陪我耗在这里。我已经拜托了西街的染坊夫人,她为人宽厚,需要伶俐的帮手。你过去之后,好好生活。”
玲奈捂着脸,肩膀剧烈耸动,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最后,他取来笔墨纸砚,用颤抖却依旧尽力维持工整的笔迹,给他的叔叔写了一封信。
信中并无过多煽情之语,只是平静地陈述了自己病体难支,恐不久于人世,感谢叔叔多年来对家族的打理与对自己的照拂。
随信附上的,是那枚象征着藤原家主权威的印章。
“叔叔能力卓着,将家中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也从未苛待于我。由他继承家主之位,名正言顺,对家族最好。”
他对宗像管家解释道,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讨论别人的事情。
做完这一切,他似乎卸下了重担,整个人都松弛了些许,只是那身体的衰败,也因此更加明显。
当第一缕春风终于吹散了冬日的最后一丝严寒,当庭院角落的积雪彻底消融,露出底下嫩绿的新芽时,山间的樱花树,终于结出了密密麻麻的花苞。
千织的身体也已经到了极限。
他几乎无法自行坐起,大部分时间都处于昏沉状态。
这一天,天气晴好,阳光带着久违的暖意。千织奇迹般地精神了一些,他坚持要起身。
“备车……去城外。”
他对着忧心忡忡的宗像和见月吩咐道,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坚决。
“大人!您的身体……”
宗像还想劝阻。
“这是我……最后的愿望。”
千织看着他,青绿色的眼瞳里是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坚定。
马车颠簸在山路上,每一次晃动都让千织眉头紧蹙,冷汗涔涔。
但他始终强忍着,目光一直望着窗外。当马车终于停下,帘幕被掀开,一片如梦似幻的粉色云霞映入眼帘
——整片山丘的樱花,正值盛放之初,粉白的花瓣在阳光下晶莹剔透,如同绯色的轻云笼罩了山野。
微风过处,落英缤纷,美得不似人间。
千织的眼中,终于泛起了一丝微弱的、满足的光亮。
他在见月的搀扶下,极其缓慢地走下马车,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
他选了一株开得最繁茂的樱树下的草地,铺上早已准备好的厚实毯子,缓缓坐了下来。
“你们……都回去吧。”
他对着泪流满面的玲奈和眼眶通红的车夫说道,声音轻得像叹息,
“不必再来寻我。”
“大人!”
玲奈跪倒在地,泣不成声。
“回去吧……”
千织重复道,语气温和,却带着诀别的意味,
“好好生活。”
最终,在千织平静而坚持的目光中,马车载着悲痛欲绝的仆人,缓缓驶离了这片美丽的樱花林,将这片寂静与绝美,留给了他们即将逝去的家主。
当马车声彻底消失在远方,千织仿佛卸下了最后一丝力气,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但他依旧强撑着,背靠着粗糙的树干,坐直了身体。
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花瓣,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
他静静地坐着,青绿色的猫眼瞳空茫地望着眼前这片绚烂的樱花海洋。
风起时,花瓣如雨般簌簌落下,拂过他的发梢,落在他的肩头,铺满他的衣摆。
他伸出手,一片花瓣轻盈地落在他的掌心,那柔软的触感,带着生命的芬芳与易逝的脆弱。
他就这样坐了一整天。
从晨光熹微到日头西斜,再到暮色四合。他看着阳光如何为樱花镀上金边,看着花瓣如何在风中起舞,又如何最终归于尘土。
身体的疼痛似乎在这一刻变得遥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平静与满足。
他完成了约定。
在活着的时候。
夜色悄然弥漫,月光清冷,洒在樱花林间,将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朦胧的银纱。
气温降了下来,千织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发冷、颤抖,意识也逐渐模糊。
就在他感觉自己即将被黑暗彻底吞噬的时候,身旁的空气中,传来一丝微不可查的波动。
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在他旁边坐下,带着熟悉的、阴冷的气息。
挨得很近,如同记忆中在平氏别院的茶室里,很多很多次那样。
千织甚至不需要转头,他涣散的目光努力聚焦,望向那片永恒的夜色,唇边勾起一个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用尽最后一丝气力,轻声唤道:
“阿舞…”
身旁的身影顿了一下,随即,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回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
“嗯。”
千织的目光重新投向月光下依旧美丽,却多了几分凄清意味的樱花,声音轻得像梦呓:
“樱花……很漂亮……”
无惨猩红的眼瞳扫过那片在夜色中静静绽放又凋零的花海,月光无法照亮他眼底深处的黑暗。
他沉默了片刻,才吝啬地吐出一个音节:
“嗯。”
千织似乎并不在意他冷淡的回应,他感到体内的力气正在飞速流逝,寒冷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艰难地侧过头,想要看清身旁鬼的轮廓,气若游丝地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你……开心吗?”
无惨的身体猛地一僵。猩红的眼瞳在月光下剧烈地闪烁,里面翻涌着无数难以名状的情绪——愤怒、不解、嘲讽,以及一种更深沉的、连他自己都无法定义的悸动。
他看着千织那双即使在生命尽头,依旧清澈得映着月华与樱影的眼眸,所有刻薄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
良久,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他才从喉间挤出一个极其低沉、几乎被风吹散的:
“……嗯。”
只是一个简单的音节。
千织似乎听到了,又似乎没有。他那强撑着的最后一点意识,终于如同断线的风筝,飘然远去。
然后,他慢慢地、支撑不住般,将头靠向了身旁冰冷的肩膀。
无惨的身体僵硬了一瞬,却没有躲开。
月光下,樱花依旧无声飘落,覆盖在相倚的一人一鬼身上。
花瓣依旧无声飘落,覆盖在千织墨色的发间与衣上,如同大自然为他举行的、一场寂静而哀伤的葬礼。
鬼舞辻无惨依旧坐在他身旁,猩红的眼瞳在黑暗中,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个失去了意识、生命之火即将熄灭的身影。
月光勾勒出他冰冷而完美的侧脸,上面没有任何表情。
樱约已践,归处已至。
而永恒的鬼,与短暂的人,在这片绚烂与寂灭交织的樱花林中,迎来了他们之间,第一个,或许也是最后一个,关于“活着”的约定的终结。
无惨朝着人伸出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