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几日的阴沉仿佛耗尽了力气,天空终于透出些许惨淡的蓝,阳光如同稀释过的蜜糖,微弱地洒在皑皑积雪上,泛着清冷的光。
千织醒得比平日略早一些。
在药研藤四郎和一期一振担忧的目光中,缓缓地站起身。
他拒绝了搀扶,只裹紧了那件几乎已成为他一部分的白色绒毛披风,怀中抱着手炉,脚步虚浮地,一步一步挪出了天守阁。
他似乎……有所感觉。
这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预兆,如同潮水退去前最后的涌动,又如烛火熄灭前最后的跳跃。
他没有看向身后亦步亦趋、满面忧色的刀剑,只是用那双青绿色的、此刻却仿佛映着某种决然光芒的眼眸,平静地、专注地,打量着这座他停留了并不算太长时光的本丸。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耗费着巨大的力气。
他沿着长廊,走过曾经举办过丰收祭典的广间门外,走过飘着食物香气的厨房窗下,走过短刀们平日嬉闹的庭院角落,走过马厩,走过农田……
他像是在用脚步丈量,又像是在用目光铭记。
寒风拂过他过于苍白的脸颊,吹动他墨色的发丝。
他偶尔会停下脚步,微微喘息,或是极轻地咳嗽一声,但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停留太久,只是固执地、一点一点地,走完了整个本丸。
刀剑们沉默地跟随着,或远或近。
他们看着那道单薄得仿佛随时会消散的身影,穿梭在冬日荒芜的景致中,心中那不详的预感如同不断收紧的绳索,勒得人几乎无法呼吸。
他们知道,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是最终的时刻吗?可为何……他看起来如此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庄重?
最终,千织的脚步,再一次停在了那棵巨大的万叶樱之下。
积沉的冰雪覆盖着它虬结的根部和部分枝干,使它看起来像一位沉睡的、披着素缟的巨人。
然而,令千织微微有些意外的是,树下早已有了一个身影。
三日月宗近静静地站在那里,深蓝色的身影在雪地中显得格外沉静。
他似乎早已预料到千织会来,新月般的眼眸中没有任何惊讶,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洞悉一切的悲伤与温柔。
千织在原地停顿了片刻,然后缓缓走到树下,在三日月面前站定。
他抬起头,青绿色的猫瞳望向那双承载着新月的眼眸,没有言语。
三日月宗近看着他,看着他那张在雪光映照下几乎透明失色的脸,看着他眼中那份异常的清明与平静,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湮灭。
他轻轻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主公……要走了吗?”
没有迂回,没有试探,直接问出了那个所有刀剑都不敢触碰的问题。
千织安静地看着他,没有否认,也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
他抬起一只冰凉的手,动作有些迟缓,却异常稳定地,轻轻抚上了三日月宗近的脸颊。
那触感如同冰雪,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告别的温柔。
“嗯,”
他应了一声,声音很轻,如同雪花飘落,却清晰地敲打在三日月的耳膜上,也敲打在远处屏息凝神的其他刀剑心上。
他甚至还极轻地、近乎呢喃地补充了一句,带着点孩子气的、不合时宜的坦诚:
“三日月好聪明。”
这句近乎夸奖的话语,却像最锋利的刀刃,瞬间刺穿了三日月一直维持的从容。
他脸上浮现出一抹苦涩到极致的笑容,新月般的眼眸中水光骤现,声音里带上了压抑不住的哽咽:
“您连一个当面的告别……都不留给我们吗?”
难道连最后的话语,都不愿给予吗?
千织闻言,缓缓收回了手,摇了摇头。
他转过身,面向那棵沉睡的万叶樱,将那只刚刚抚摸过三日月脸颊的手,轻轻地、几乎是眷恋地,按在了冰冷粗糙的树皮上。
“不擅长……”
他轻声说,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不擅长面对离别,不擅长处理那些汹涌的情感,不擅长说出动人的话语。
但是——
他顿了顿,青绿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微弱却坚定的光芒。
“但是,有东西留给你们。”
话音刚落,三日月宗近瞳孔猛地一缩,他瞬间意识到了什么,一种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
“主公!不可——!”
他伸出手,想要阻止,想要抓住那个即将做出不可挽回之事的身影。
然而,已经晚了。
就在千织话音落下的瞬间,一股庞大到难以想象的、纯净而温暖的灵力,如同决堤的洪流,以他按在树干上的手为源头,轰然注入到万叶樱之中!
那灵力是如此浩瀚,如此磅礴,带着他全部的生命力,所有的过往,所有的温柔,以及那份深藏心底、从未宣之于口的……
“嗡——”
一股无形的灵力场以万叶樱为中心,如同水波纹般骤然扩散,瞬间席卷了整个本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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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面微微震动,积雪被无形的力量扬起,在空中飞舞。
紧接着,在所有刀剑目瞪口呆、难以置信的注视下,奇迹发生了。
那棵本应在寒冬中沉寂的万叶樱,光秃秃的枝干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迸发出无数细小的、嫩绿的新芽!
新芽迅速舒展,变成翠绿的叶片,然后,在绿叶的掩映间,无数柔嫩的、带着淡淡粉白色的花苞争先恐后地钻出,膨胀,最终——
“哗——”
仿佛只是一瞬间,又仿佛过了漫长的一个世纪。
万叶樱,盛放了。
不是春日里那种轻柔浪漫的绽放,而是一种近乎燃烧生命的、极致绚烂的盛放!
每一根枝条,每一处树梢,都被层层叠叠、繁密如云的花朵覆盖。
那花朵并非寻常樱花的淡粉,而是带着一种莹润的、仿佛内部有光芒流动的质感,散发出浓厚到几乎化为实质的灵力气息。
那是千织的灵力,是他生命的具象化。
巨大的花树如同一把瞬间撑开的、缀满了星辰与光芒的华盖,矗立在冬日的庭院中,违背了时序,震撼了天地。
纷纷扬扬的花瓣开始飘落,不再是凄美的凋零,而是一场盛大而温柔的灵力的雪。
每一片花瓣都蕴含着温暖纯净的力量,轻柔地落在每一寸土地,每一个惊愕的刀剑身上,治愈着过往的暗伤,抚慰着此刻的心碎。
而站在树下的千织,在灵力尽数倾泻而出的那一刻,身体猛地一晃,再也支撑不住,一大口鲜血毫无阻碍地咳出,溅落在树根旁洁白的积雪上,晕开刺目的红。
他仿佛并未感到痛苦,只是微微仰起头,望着头顶这株因他而违背自然、于冬日盛放的、绚烂到极致的樱花树。
青绿色的眼眸中,倒映着漫天纷扬的、带着光芒的花瓣雨,那目光里,似乎有一丝满足,一丝释然,还有一丝……淡淡的倦意。
然后,他身体一软,向后倒去。
“主公!”
三日月宗近一步上前,稳稳地接住了他下坠的身体,将他紧紧抱在怀里。
怀中的人轻得如同那飘落的樱花,冰冷得如同这冬日的积雪。
三日月低头,看着千织苍白如纸、唇角还残留着血迹的脸,新月般的眼眸中,一直强忍的水光终于失控地滑落,滴在千织冰凉的脸颊上。
他张了张嘴,有很多话想问。
想问为什么这么傻,想问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想问……你疼不疼。
可是所有的话语都堵在喉咙里,化作无声的哽咽。
千织靠在他怀里,气息微弱,眉目半阖,似乎连睁眼的力气都已失去。
但他仿佛感知到了三日月的悲痛,用极其轻微、断断续续的声音,艰难地开口说道:
“…想了很多…可以送你们什么…”
他的声音气若游丝,仿佛随时会中断。
“然后…想到了这个办法……”
他微微喘息了一下,聚集起最后残存的一点意识,说出了那句让所有听到的刀剑心神俱震的话语:
“三日月…你们…自由了……”
不再是依附于审神者灵力的存在,不再是可能因主人逝去而再度陷入不安的付丧神。
他以自身全部的生命与灵力为代价,逆转了法则,将这磅礴的力量永久地烙印、融入了万叶樱,融入了这座本丸的核心。
从此,这座本丸将自成天地,刀剑男士们将拥有真正属于他们自己的、不受外界束缚的、永恒的家园。
这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告别礼。
话音落下,他似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身体在三日月怀中开始一点点变得透明,化作无数细碎的、闪烁着微光的灵力光点。
如同无数小小的萤火,从四肢开始,向上蔓延,飘散开来。
“主公!”
“主公大人——!”
此时,从四面八方,所有感受到那庞大灵力和异变的刀剑们都冲了过来。
加州清光、大和守安定、压切长谷部、一期一振带着粟田口的短刀们,烛台切光忠、鹤丸国永、髭切、膝丸……所有刀剑,都看到了那棵逆时而放的樱花树,也看到了在三日月怀中,正一点点化作光点消散的千织。
他们惊呼着,哭喊着,想要靠近,想要挽留。
然而,他们的脚步在触及那漫天飞舞的、带着千织气息的樱花时,都不由自主地顿住了。
那光芒温柔地阻挡着他们,仿佛在无声地告别。
在众人绝望的目光中,千织的身体最终完全化作了无数细碎的光点。
它们如同被风吹起的蒲公英,轻盈地上升,盘旋,与那漫天飘落的灵力樱花交织在一起,最终缓缓消散在空气之中,再无踪迹。
三日月宗近依旧维持着拥抱的姿势,僵坐在树下,怀中……空无一物。
只剩下那件纯白的绒毛披风,还残留着一点冰冷的触感,无声地诉说着方才那个生命的存在。
他怔怔地抬起头,望着这株在冬日里绚烂盛放、仿佛燃烧着生命的万叶樱。
花瓣纷纷扬扬,落在他深蓝色的衣袍上,落在他空洞的眼眸边,落满了他空荡荡的怀抱。
四周,一片死寂。
只有那违背了时序的樱花,还在无声地、盛大而温柔地,不断飘落。
仿佛一场永不终结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