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收祭典的欢腾,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终究会慢慢平息。
本丸重新回归了日常的节奏,只是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祭典过后特有的、混合着满足与淡淡疲惫的余韵。
秋意渐深,天空时常蒙着一层灰白的云翳。
雨水变得频繁起来,不再是夏季的骤雨,而是绵绵的、带着沁人凉意的秋雨,悄无声息地浸润着庭院里日渐稀疏的草木。
千织的生活似乎并无太大变化。
他依旧常常坐在廊下,看着雨丝如织,或是蜷在暖炉旁,捧着一杯热茶,一坐就是半天。
祭典那日短暂的“热闹”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他依然安静。
然而,一些细微的、不易察觉的变化,正如同窗纸上悄然蔓延的湿痕,开始悄然浮现。
首先是畏寒。
虽然千织一向体凉,但近来他格外怕冷。
即使是在室内,穿着比往常更厚的衣物,裹着毯子,他的手也常常是冰凉的。
有时一阵稍带寒意的风从门缝钻入,都会引得他轻轻瑟缩一下,或是将身上的毯子裹得更紧。
药研不动声色地将暖炉提前点燃,烛台切光忠也开始在饮食中更多加入温补的食材。
其次,他嗜睡的时间似乎变长了些。
有时刀剑们前来看望,会发现他靠在软垫上,不知何时已悄然入睡,呼吸清浅,长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安静的阴影。
即便是醒着的时候,眼神也时常带着一种空远的茫然,仿佛神思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加州清光有一次兴冲冲地跑来,想给他看新涂的指甲油,却见他倚着窗棂,目光落在庭院被雨水打湿的青苔上,许久都没有移动。
那专注又疏离的模样,让清光的心猛的颤了颤。
然后,千织开始抑制自己的咳嗽。
他的咳嗽声开始变得短促,被他强行压抑在喉咙里。
他会迅速侧过头,用手掩住唇,肩头微微耸动几下,待平息后,便又恢复成一贯的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但细心如一期一振、长谷部,还是能从他微微泛红的眼尾,或是松开手时指尖那一闪而过的僵硬,捕捉到那瞬间的不适。
“主公,您最近……是否身体有所不适?”
一期一振在一次近侍时,终究没能忍住担忧,轻声询问道。
千织抬起眼,青绿色的猫瞳里没什么波澜,只是摇了摇头。
“没事。”
他的否认如此自然,配上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几乎让人无法质疑。
但一期一振心中的不安却愈发浓重。
他想起药研私下跟他提起,主公近日的脉象比之前更沉弱了一些。
怎么也无法放下心来。
另一件小事发生在鹤丸国永身上。
那日雨后初晴,阳光难得地穿透云层,带来些许暖意。
鹤丸看到千织独自坐在廊下,闭着眼,似乎在小憩。阳光落在他身上,将那头墨色的发丝染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苍白的脸也仿佛有了一丝血色。
鹤丸心血来潮,想像以前那样,悄无声息地靠近,给他一个“惊喜”。
他收敛了所有气息,轻盈地靠近,就在他准备伸手拍千织肩膀的瞬间——
千织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不是平常睡醒时的迷茫,而是一种极其锐利、带着一丝未散惊悸的警惕,青绿色的瞳孔在阳光下骤然收缩,如同受惊的猫科动物。
他整个人的身体也在瞬间绷紧,虽然只是短短一刹,随即又迅速放松下来,恢复了平常。
“鹤丸。”
他叫出名字,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鹤丸却愣在了原地,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他清楚地看到了千织眼中那一闪而过的、近乎本能的防御姿态,以及那瞬间身体语言的紧绷。
那不是对他恶作剧的寻常反应,更像是一种……源于深处的不安被触动了。
“啊……哈哈,被主公发现了,简直是大失败。”
鹤丸有些尴尬地收回手,挠了挠头,金色的眼睛里却没了往常的笑意,反而带着一丝探究和担忧,
“主公,刚刚…是做噩梦了吗?”
千织垂下眼帘,轻轻摇了摇头,重新靠回廊柱上,语气依旧平淡:
“没有。”
但鹤丸知道,刚才那一瞬间的反应做不得假。
小主公几乎从来没有外露过如此明显的恐惧和情绪,明显是被吓到了。
思及此,鹤丸伸手,自然而然的把小主公揽进怀里,在心里酸涩人又瘦了的同时,蹭蹭猫猫的肩窝,轻轻拍着人的背
“做噩梦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啦,不过主公既然不想,鹤不会告诉别人的。”
千织听见这话微微愣了愣神,垂眸抿了抿唇,随即把自己埋进鹤怀里,莫名透出一股子难过和委屈。
于是鹤丸开始说起大家的糗事哄小主公开心。
直到小主公情绪平稳下来在他怀里睡去,才抱着人仔仔细细的裹好放回人的窝里。
他没有再追问,也真的没有和其他刀刀提起,只是在天守阁附近的刷新几率更高了。
千织身上细微的变化,如同散落的拼图碎片,被不同的刀剑默默拾起,藏在心里。
他们彼此之间并未过多交流,但一种无形的默契在本丸蔓延开来。
大家都生怕惊扰了什么,或者……加速了什么。
千织看着刀剑们对他加倍的关怀,偶尔会极轻地道一声谢。
他并非没有意识到,可是有些东西,在没有彻底把结果摆出来之前,让他们去用自己的方式努力,总还是能留下一些安慰的。
至少让他们觉得自己…不是无能为力…
某天傍晚,药研照例来为他请脉。
这一次,药研的手指在千织纤细的手腕上停留了比平时更长的时间。
他的眉头微微蹙起,神色专注而凝重。
千织安静地任由他动作,目光落在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上。
良久,药研才缓缓收回手。
“主公,”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比往常低沉了几分,
“您最近……真的没有觉得哪里特别不舒服吗?比如,胸闷,或者更容易疲惫?”
千织转过头,看向药研,青绿色的眼眸如同深潭,平静无波。
他看着满脸复杂的药研,轻轻摇了摇头。
药研看着他那张过分平静甚至带着释然的脸,眼眶不受控制的就红了。
脉象不会骗人,那底子里透出的虚浮与衰微之感,比之前又明显了一分。
“药研,帮我保密,好吗?”
千织伸手,摸了摸人的眼尾。
“今天退还说明天来陪我晒太阳……”
“反正结果到头也就那样…”
“最后了,我想你们开心一点。”
“……”
药研听着,说不清心里的痛有几分。
他死死咬住了下唇。
他想让人不要那么早放弃自己……
万一有奇迹……
可他看向那双眼眸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是主公,想给予他们最后的温柔。
“……我明白了。”
药研哑着嗓子,起身行了一礼,
“请您务必好好休息,晚些我会将调整过的汤药送来。”
走出天守阁,药研站在廊下,看着庭院里在暮色中显得模糊的景致,深吸了一口带着寒意的空气。
他握了握拳,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
预兆已经如此明显,如同秋雨来临前聚集的阴云。
他们还能做什么……
而寝殿内,千织在药研离开后,缓缓抬起刚才被诊脉的手,低头看了看自己苍白纤细的手腕,指尖无意识地轻轻蜷缩了一下。
窗外,最后一丝天光也被夜幕吞没,室内陷入了一片昏暗。
他独自坐在那里,像一尊渐渐失去温度的玉雕,唯有那双青绿色的猫瞳,在暗影中,依旧折射着窗外渐起的、清冷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