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圈涟漪荡开后,后续的波纹便不再受控制。
山洞外的世界,似乎被那对母子离去的脚步和劫后余生的微弱气息,悄然撕开了一道口子。陈芸的存在,她可能拥有的“力量”,以及那近乎神迹般将濒死孩童从诅咒边缘拉回的传闻,如同暗夜中摇曳的篝火,开始吸引着四面八方、在绝望深渊中挣扎的飞蛾。
起初,只是零星的、试探性的意念,如同胆怯的触角,远远地探向山林深处,带着卑微的祈求与深藏的恐惧。渐渐地,这些意念变得具体,伴随着真实的、艰难跋涉的声响。
第二个到来的是一个形容枯槁的老人,搀扶着他已经无法行走、全身布满可怖水疱的儿子。他们在山洞外不远处跪伏了整整一夜,直到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老人嘶哑着嗓子,念诵着含糊不清的祷词,不是对山神,而是反复念叨着“宽恕”与“慈悲”。
第三个是一对年轻的夫妻,妻子腹部高高隆起,却同样被诅咒侵蚀,面如金纸。丈夫背着她,双手磨得血肉模糊,眼中是走投无路的疯狂与最后一丝希望。
第四个、第五个
消息是如何传开的?是那位获救的母亲感恩戴德下的宣扬?是老村医在绝望村民中隐晦的指引?还是幸存者们濒死时,对“力量”与“生机”的本能感应,如同磁石般指向了这片山林?或许兼而有之。
陈芸的山洞,这个她精心挑选的、原本用于隐匿与恢复的避难所,正在迅速变成一个无形的“圣地”,或者,在另一部分人眼中,一个散发着不祥诱惑的“魔窟”。
而陈芸,则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道德与现实的泥沼。
每一次感应到洞外那濒死的绝望与卑微的祈求,她体内那被阿禾唤醒的、属于“陈芸”的人性部分,都会泛起细微的涟漪。她无法完全漠视生命在眼前消逝,尤其当其中夹杂着妇孺的哀泣时,那冰冷外壳下的某处,总会传来细微的刺痛。
但冰冷的理智与日益清晰的最终目标,更如警钟长鸣。
力量消耗。 救治那个孩子,看似轻松,实则消耗了她相当一部分精炼过的本源之力,以及大量心神。这些力量,是她为最终返回村庄、对抗可能残余的李家势力、实践与秽灵的“同盟”、以及最关键——彻底救治阿禾——所必须储备的“弹药”。每多救一个人,就意味着她离最终目标的力量储备远一步,风险增一分。
暴露风险。 频繁的能量波动与人员往来,无疑会大大增加她藏身之地暴露的风险。李福海虽濒死,但其残党仍在,那些视她为魔头、欲除之而后快的村民也大有人在。一旦位置被确定,等待她和重伤阿禾的,将是永无宁日的袭扰,甚至可能是绝杀。
敌我难辨。 前来求救的人中,谁敢保证没有李家的眼线,或者那些表面哀求、内心却依旧视她为灾星、意图伺机报复或探查虚实的家伙?人心在绝望中会扭曲成何等模样,她早已领教。
公平吗?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她心底质问:这些人,这些村民,有多少曾在她的“灾星”之名下沉默、回避,甚至参与过对她的囚禁、辱骂与围攻?他们的痛苦固然真实,但施加于她的痛苦呢?凭什么要用她千辛万苦获得、并需要用来拯救最重要之人的力量,去宽恕和救助那些可能并不无辜的加害者或旁观者?
不救,于心难安,仿佛背弃了阿禾唤醒她的那份“本心”,也让她觉得自己与李家的冷酷无情界限模糊。
救,则可能前功尽弃,将自身与阿禾置于更大的危险之中,甚至可能耗尽力量,最终谁也救不了。
她坐在山洞中,面色沉凝如冰,目光偶尔掠过洞外隐约传来的悲声方向,又落回身边沉睡的阿禾身上。烦躁与冰冷的杀意偶尔交织上涌,让她周身的空气都微微凝滞。
“陈芸。”
阿禾虚弱的声音再次响起。他似乎总能敏锐地感知到她内心最激烈的挣扎时刻。他清醒的时间依然不多,但每次开口,都直指核心。
他看着她紧蹙的眉头和眼中冰冷的权衡,轻轻摇了摇头,用口型缓慢地说:“不是神。”
你不是神。无需,也不能,背负所有。
他停顿了一下,积聚着气力,然后继续用口型和极其微弱的气音表达:“考验或者只帮女人孩子力所能及”
设立一个简单的“考验”?比如,只救助妇孺,因为她们往往是最无力也最无辜的受害者?或者,只帮助那些在过往并未直接参与迫害她的人?再或者,设定一个限度,只在自己能力尚有富余、且不影响最终目标的前提下,量力而行?
这不是冷漠的推诿,而是在残酷现实与有限能力下,一种更理性、也更可持续的“善”。是避免被泛滥的同情心拖垮,最终导致全局崩溃的无奈选择。
陈芸听懂了。她看着阿禾清澈而充满理解的眼睛,心中激烈的对抗慢慢平息下来。
是的,她不是普度众生的神只。她是陈芸,一个背负着自身仇恨与牵挂、力量有限、目标明确的幸存者与反抗者。她的首要责任,是阿禾,是了结恩怨,是打破循环。在此前提下,若有余力,可以遵循本心,施以援手,但必须设定边界。
她缓缓点了点头,眼中重新恢复了那种沉淀后的冷静与决断。
当下一对带着染病老母前来求救的兄弟,在山洞外跪了半日,终于等到藤蔓掀开时,看到的不是“神女”慈悲的容颜,而是一双冰冷审视的眼眸。
陈芸的目光扫过他们,意念如同无形的探针,掠过他们焦急惶恐的表象,触及他们意识的浅层。她能模糊地感知到一些记忆碎片——关于之前村中对她的议论,关于是否参与过某些行动
片刻后,她冰冷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传入两人耳中:“你,三年前曾参与修缮祠堂侧屋囚室。” 目光指向其中面色略显闪烁的兄长。
那兄长浑身一颤,脸色瞬间惨白。
“你,” 她又看向弟弟,“去年秋收,曾与其他人在水井边议论,说外来女子不祥。”
弟弟也猛地低下头,不敢对视。
“离开。” 陈芸只说了两个字,便放下了藤蔓。
兄弟二人如遭雷击,呆立原地,看着怀中奄奄一息的老母,又看看那重新闭合、仿佛隔绝了生死的洞口,最终在绝望与悔恨中,踉跄着离去。
而之后,一个独自带着高烧女儿前来、在过往记忆中并无明显恶迹的寡妇,得到了陈芸短暂的救治,女孩的高热得以缓解。
一个为了保护幼妹而被诅咒严重侵蚀、自己却从未对她恶语相向的少年,也得到了她一丝力量的帮助,伤势得以稳定。
她的救助,变得有选择。她开始运用自己增强的感知能力和对村民过往记忆碎片的捕捉,筛选求助者。标准模糊而严苛:优先妇孺;排除那些曾积极参与迫害、或心术不正者;更重要的是,确保每次救助消耗的力量,都在她可承受的、不影响核心计划的范围内。
这并非完美的正义,甚至显得有些冷酷和功利。获救者感激涕零,将她奉若神明,在幸存者中传播着她的“仁慈”与“神迹”。而被拒之门外者,则在绝望与怨恨中,更加确信她是睚眦必报、心肠歹毒的“魔头”,将自身的厄运全部归咎于她的“不公”与“残忍”。
“神女”与“魔头”的形象,在幸存村民日益分裂的认知与口耳相传中,愈发矛盾而鲜明地交织在一起,共同构成了关于山林深处那个神秘存在的、令人敬畏又恐惧的复杂传说。
而陈芸,在山洞中,只是日复一日地重复着:积蓄力量,维系阿禾,筛选救助,筹划归程。
外界的毁誉,仿佛只是掠过洞口的无关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