测试大典在一片复杂的目光中结束。
云舒是最后一个离开演武场的。她等到人群散得差不多了,才慢悠悠地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任由午后暖阳洒满全身。几个还未离开的旁系弟子远远瞥见她,窃窃私语着加快脚步,仿佛多看她一眼都会沾染上“懒惰”的晦气。
她不在意。
或者说,她习惯了。
穿过云家重重院落,越往深处走,人烟越稀少。主脉子弟的居所大多集中在灵气浓郁的东苑,唯有她的“闲云居”,坐落在家族领地最西侧的角落,靠近后山。
这地方是云舒自己选的。
三年前,父亲让她挑院子时,她一眼就相中了这里——偏僻、安静、院里有棵老树,最重要的是,离演武场和讲经堂足够远。
当时父亲皱眉:“此地灵气稀薄,于修行不利。”
云舒只答了三个字:“清静。”
父亲沉默许久,最终点头应允。或许那时他还抱着一丝希望,以为女儿是想找个无人打扰的地方刻苦修炼。直到后来发现,云舒要的清静,真的只是字面意义上的清净,“没人吵她睡觉”。
吱呀一声,推开虚掩的木门。
闲云居不大,前后两进。
前院种了些寻常花草,没有刻意布置灵植,倒是有几丛野菊开得正好。院中央有口古井,井沿爬满青苔。东墙根下摆着一张竹制躺椅,旁边的小几上放著一壶清茶和几块点心。
“小姐,您回来了!”
一个穿浅绿衣裙的丫鬟从屋里小跑出来,约莫十四五岁年纪,圆脸杏眼,正是云舒的贴身丫鬟小翠。她手里还拿着块抹布,显然正在打扫。
“嗯。”云舒应了一声,径自走到躺椅前,拿起一块点心,咬了一口,然后眯着眼舒舒服服地躺了下去。
竹椅发出熟悉的“嘎吱”声,契合著她的身形。
小翠跟过来,欲言又止。她小心翼翼地看着云舒的脸色,试探著问:“小姐,今天的测试还顺利吗?”
“老样子。武4看书 已发布嶵新章劫”云舒闭着眼答,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小翠咬了咬嘴唇。她是三年前被分到闲云居的,那时小姐刚搬来。起初她也像其他人一样,为跟了这么个“没前途”的主子而沮丧。可三年相处下来,她竟觉得这样也挺好。
至少小姐从不打骂下人,也从不会因为修炼不顺就拿她们撒气。
可今天不一样。她在后院打扫时,都能听到前院路过的仆役议论纷纷,那些话难听得让她想冲上去揍人。
“小姐”小翠攥着衣角,声音低了下去,“我听说,家主很生气。二房那边的下人说,家主可能要送您去北境历练,或者或者送去天剑崖苦修。”
云舒睁开了眼。
她望着头顶被树枝分割成碎片的天空,看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问:“小翠,你急吗?”
“啊?”小翠愣住。
“看着我这样,你替我着急吗?”云舒侧过头,目光平静地看着她。
小翠张了张嘴,眼圈忽然红了:“我、我是替小姐不值!您明明明明那么好,他们什么都不懂!”
“哦?”云舒来了点兴趣,“我哪里好?”
“您从不欺负人,从不摆架子,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您都细心照料,后山受伤的小兽您也偷偷救过这些他们都不知道!他们只知道看修为!”小翠越说越激动,“可是小姐,您真的不着急吗?再过两年就是家族资源重新分配的时候,如果还是炼气三层,您的月例会被削减,咱们院子可能连灵米都吃不上了”
云舒静静地听着,等小翠说完,她才微微一笑。
“急有什么用?”
她重新躺回去,声音悠悠的,像在说给小翠听,又像在说给自己听。
“该来的总会来,不该来的,急也求不来。修行是这样,人生也是这样。”
小翠怔怔地看着她,似懂非懂。
云舒不再解释。她伸手拿起小几上的茶壶,晃了晃,里面还有小半壶凉茶。她也不挑剔,就著壶嘴抿了一口。茶叶是普通的山野粗茶,没有灵茶提神醒脑的功效,却自有一股质朴的清香。
“小翠,帮我续点热水。”
“是,小姐。”
小翠擦擦眼角,接过茶壶小跑进屋。再出来时,手里除了添满热水的茶壶,还有一碟刚蒸好的桂花糕,热气腾腾。
“厨房今天做的,我偷偷留了几块。”小翠不好意思地笑,“小姐您中午没吃东西,肯定饿了。”
云舒眼睛一亮:“还是你贴心。”
她拈起一块糕点,小口吃著。桂花香糯,甜度恰到好处。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远处山林传来隐约的鸟鸣,井边的老树在微风里沙沙作响。
这大概就是她想要的生活。
简单,安宁,有口热茶,有块甜糕,有处可以晒太阳的角落。
至于修行
云舒咽下最后一口糕点,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她起身走到井边,俯身看向井水。水面倒映出她的脸——十六七岁的少女,眉眼清秀,眼神里没有同龄人常见的焦虑或野心,只有一片平静。
水面微漾,倒影模糊。
她伸手,指尖轻点井水。
一圈涟漪荡开。
很轻,很淡。
但就在那一瞬间,以她的指尖为中心,井水深处似乎有极微弱的荧光一闪而逝。快得像是错觉,连一直盯着她看的小翠都没察觉。
只有院中那棵老槐树,无风自动,一片叶子悠悠飘落,恰好落在云舒肩头。
她拈起叶子,若有所思。
三年前,她刚搬进这个院子时,这棵槐树半枯半荣,奄奄一息。她没特意照料,只是每天在树下坐坐,偶尔浇点井水。三年过去,槐树竟重新枝繁叶茂,今年春天还开了一树繁花。
父亲说此地灵气稀薄,可她总觉得,这里的“气”很舒服。
不是那种浓郁的、需要费力炼化的灵气,而是一种更温和的、仿佛能与呼吸共鸣的“生气”。
“小姐,您在想什么?”小翠见她对着叶子发呆,忍不住问。
云舒回过神,将叶子放在井台上:“没什么。对了,后山的泉水是不是引下来了?我看院子里那几株兰草有点蔫。”
小翠眼睛一亮:“小姐您还惦记着浇花!我这就去!”
她小跑着去拿木桶,脚步轻快。
云舒重新躺回竹椅,闭上眼。
耳边是小翠打水的哗啦声,远处山鸟的啼鸣,风吹树叶的沙沙声,还有自己平稳的呼吸声。
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奇异地安抚着她。
其实小翠问得对,她该急的。
十六岁,炼气三层,在云家这样的修仙世家,说是废物也不为过。父亲的眼神,母亲的叹息,族人的鄙夷,她都看在眼里。
可奇怪的是,她就是急不起来。
不是破罐破摔,也不是自暴自弃。而是一种更深层的认知——她隐约觉得,现在这样,没什么不好。
三年前,她也曾努力过。
像大哥一样每日挥剑万次,像二姐一样彻夜钻研阵法,像三哥一样画符画到手抽筋,像四哥一样与灵兽搏斗得遍体鳞伤。
可结果呢?
修为纹丝不动,反而把自己累出一身暗伤。最严重的一次,她强行冲关,差点灵气逆行走火入魔。昏迷三天醒来后,她看着镜子里苍白憔悴的自己,忽然想通了。
何必呢?
如果修行是为了长生逍遥,那她现在这样,算不算某种意义上的“逍遥”?
如果修行是为了强大无敌,那她本就不想无敌,她只想逍遥自在。
如果修行只是为了不辜负家族的期望,不辜负“云家子弟”这个身份
“呵。”云舒轻笑一声,带着淡淡的嘲弄。
阳光太暖,她有点困了。
意识朦胧间,她又想起了昨晚那个梦,还有梦中那个苍老的声音。
“修天地本心”
本心是什么?
她的本心,大概就是此刻——想睡就睡,想醒就醒,渴了喝茶,饿了吃糕,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
这算不算“道”?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如果让她回到三年前那种拼命修炼、焦虑不安的日子,她宁愿做个“废物”。
“小姐,水引过来了!”
小翠的声音将她从半睡半醒中拉回。
云舒睁开眼,看见小翠正提着木桶,小心地给墙角的兰草浇水。水珠落在叶片上,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
“小翠。”她忽然开口。
“嗯?”
“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被送去北境或者天剑崖,你就回内务堂去吧。跟着我,没前途。”
小翠手一抖,水洒了出来。
她转过头,眼睛又红了:“小姐您说什么呢!我哪儿也不去,就在闲云居伺候您!就算就算以后只能吃普通米饭,我也乐意!”
云舒看着她,看了很久。
然后她笑了,这次笑得真切,眼底有暖意。
“傻丫头。”
她重新闭上眼,声音轻得像叹息。
“那就这样吧。”
“该来的总会来。在那之前”
她的呼吸渐渐平稳绵长。
“先睡一觉。”
小翠看着她真的又睡着了,无奈地摇摇头,轻手轻脚地取了薄毯给她盖上。
院中重归宁静。
只有老槐树的影子,在午后阳光下缓慢移动,最终将躺椅上的少女完全笼罩在清凉的树荫里。
一片叶子飘落,盖在她交叠的手上。
叶脉间,有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流光,一闪而过。
像是呼吸。
又像是某种更深沉的东西,正在沉睡中,缓慢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