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歌载途
连霍高速的服务区里,灯光惨白得像一张摊开的宣纸。老周蹲在加油站的阴影里,指尖的烟卷燃出一点猩红,映着他眼角的皱纹。身旁的大货车安静地伏着,车头的反光条在夜风里忽明忽暗,像极了老家祠堂里挂着的长命灯。车斗里盖着厚厚的篷布,被绳索勒出几道深痕,底下是三百箱陕南的茶叶,要从紫阳运到青岛的港口,再漂洋过海去日本。
“老周,磨蹭啥呢?”驾驶座的门被推开,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探出头,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乱飞,“导航说下一段路有长下坡,咱得赶在天亮前过了秦岭。”
小伙子叫小满,是老周的徒弟,也是他远房侄子。三个月前,小满背着双肩包从老家的山沟沟里钻出来,一头扎进了老周的驾驶室,嚷嚷着要跟着他跑遍大江南北。老周原本不乐意,跑车这行当,风餐露宿是家常便饭,哪是城里长大的娃能扛得住的?可架不住小满他娘的电话,那头的声音裹着哭腔,说小满高考失利,在家闷得快发霉了,让老周带他出去闯闯,见见世面。
老周叹了口气,把烟蒂摁灭在脚边的石子上,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灰。他绕到车后,习惯性地检查篷布的绳索。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一阵细碎的马蹄声。
这年头,服务区里别说马了,连驴都少见。老周循着声音望去,只见停车场的角落里,停着一辆老式的马车。马车的轱辘是实木的,边缘包着一层铁皮,车辕上套着一匹通体乌黑的马,唯有四蹄泛着雪白,像踩着四块玉。马的鬃毛被梳得整整齐齐,垂在颈侧,一双眼睛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安静地打量着来往的车辆。
赶车的是个老头,穿着藏青色的对襟褂子,手里捏着一杆旱烟袋,正慢条斯理地抽着。看见老周望过来,老头咧嘴一笑,露出两颗泛黄的牙:“小伙子,看稀奇呢?”
老周走过去,围着马车转了一圈。车板是厚实的榆木,被磨得油光锃亮,车辙印刻在木板上,又深又平,像是被无数次的重载压出来的痕迹。“大爷,您这是……”老周指着马车,有些疑惑。
“送皮影戏的行头。”老头敲了敲烟袋锅,烟锅里的烟灰簌簌落下,“咱是华县皮影戏班子的,要去河南演出。这年头,汽车火车是快,可咱这戏箱子,金贵着呢,颠不得。还是马车稳当,一步一个脚印,走得踏实。”
老周的目光落在那匹乌马上。马的名字叫骊驹,老头说,这马是他养了十二年的老伙计,通人性,识路。当年他带着戏班子走南闯北,全靠这匹骊驹拉车。车辙印深,是因为戏箱子沉,装着皮影人儿、锣鼓家伙,还有几箱子老剧本;车辙印平,是因为骊驹走得稳,不管是山路还是土路,蹄子踩下去,不偏不倚,车轮碾过,辙印就像用尺子量过似的。
“骊驹啊,”老头伸手摸了摸马的脖颈,马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心,“它通人性着呢。有一回,咱过秦岭的盘山道,车轮子陷进了泥坑里,怎么也拉不出来。我急得直跺脚,骊驹却突然停下,扭头看我,像是在说别急。后来它往后退了几步,然后猛地往前冲,四蹄蹬得泥花四溅,硬是把马车从泥坑里拽了出来。那回啊,它的蹄子都磨破了,流了好多血,我心疼得直掉泪。”
老周听得入了神。他想起自己年轻时,第一次开着大货车跑长途,也是拉着一车茶叶,从紫阳到广州。那时候的路不好走,坑坑洼洼的,车辙印歪歪扭扭。他开着车,一路颠簸,困了就掐自己的大腿,饿了就啃干粮。有一回,车在湖南的山区抛锚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手机还没信号。他守着车,在驾驶室里待了两天两夜,直到路过的一辆货车救了他。那时候,他就想,要是这车能像这匹骊驹一样,走得稳当,走得踏实,该多好。
小满也凑了过来,好奇地打量着骊驹。“大爷,这马跑得慢,您这一路得走多久啊?”
老头笑了笑,说:“慢有慢的好处。咱走一路,看一路的风景。春天看路边的桃花,夏天听蝉鸣,秋天闻桂花香,冬天看雪落。不像你们开车,风驰电掣的,啥也瞧不见。”他顿了顿,又说,“咱这皮影戏,讲究的也是慢。一张皮影,要刻上千刀;一出戏,要唱上大半夜。慢工出细活,这话不假。”
老周的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想起自己跑了二十年的运输,从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跑到了两鬓斑白的中年人。他跑过无数的路,见过无数的风景,却从来没有停下来,好好看过一眼。他的车辙印,留在高速公路的柏油路上,很快就被其他车辆的轮胎覆盖,不留一丝痕迹。而骊驹的车辙印,留在乡间的泥土路上,留在岁月的长河里,又深又平,像是刻在时光里的印记。
夜色渐深,服务区里的车辆渐渐少了。老头给骊驹喂了草料,又给它饮了水。骊驹低着头,慢条斯理地嚼着草料,尾巴时不时甩一下,赶走身边的飞虫。老头坐在车辕上,抽着旱烟,哼起了秦腔。那唱腔高亢嘹亮,在夜空中回荡,听得人心里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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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周回到自己的大货车旁,小满已经发动了车子,发动机发出低沉的轰鸣声。“叔,走了?”小满问道。
老周点了点头,钻进了驾驶室。他系好安全带,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望向停车场的角落。月光下,骊驹的身影显得格外挺拔。老头已经躺在车辕上睡着了,手里还捏着那杆旱烟袋。马车静静地伏着,像一头温顺的巨兽。
车子缓缓驶出服务区,汇入车流。老周握着方向盘,目光平视前方。公路两旁的路灯,一盏接一盏地向后退去,像一条流动的星河。小满靠在副驾驶座上,很快就打起了呼噜。老周却毫无睡意,他的脑海里,不断浮现出骊驹的身影,浮现出那辆老式的马车,浮现出那些又深又平的车辙印。
他想起老家的茶园。每年清明前后,漫山遍野的茶树都抽出了嫩芽,像一片绿色的海洋。采茶的姑娘们,背着竹篓,在茶园里穿梭,指尖划过茶芽,发出沙沙的声响。那些茶叶,被采摘下来,经过杀青、揉捻、烘干,变成了一盒盒精致的茶叶。它们被装上货车,运往全国各地,甚至漂洋过海,去到异国他乡。它们的旅程,和骊驹拉着的皮影戏班子一样,都是一段漫长的远行。
车子驶过秦岭的盘山道。老周放慢了车速,小心翼翼地打着方向盘。窗外的山风,带着草木的清香,吹进驾驶室。老周摇下车窗,深吸了一口气。他看见路边的野花,在夜色中绽放着;看见远处的村庄,灯火点点,像一颗颗散落的星辰;看见山间的溪流,潺潺流淌,映着月光,波光粼粼。
他突然明白,老头说的“慢有慢的好处”,是什么意思了。
快节奏的生活,让我们步履匆匆,错过了太多的风景。我们忙着赶路,忙着赚钱,忙着追逐那些遥不可及的梦想,却忘了停下来,好好感受一下生活的美好。我们的车辙印,虽然遍布天下,却浅尝辄止,没有留下深刻的印记。而骊驹的车辙印,虽然走得慢,却一步一个脚印,走得稳当,走得踏实,走得深远。
车子驶出秦岭,天已经蒙蒙亮了。东方的天际,泛起了鱼肚白,渐渐地,一轮红日,从地平线上升起,金色的阳光,洒满了大地。公路两旁的田野里,农民们已经开始劳作了,他们扛着锄头,走向田野,身后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
老周的心情,豁然开朗。他踩下油门,车子加速向前驶去。车斗里的茶叶,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发出淡淡的清香。他知道,这些茶叶,将会被送到千千万万的人手中,给他们带去一份甘醇,一份惬意。而他的车辙印,虽然会被很快覆盖,但他知道,自己走过的每一段路,都留下了属于自己的印记。
正午时分,车子驶入山东境内。老周在路边的一家饭馆停下,和小满一起吃了午饭。饭馆的电视里,正在播放着华县皮影戏的新闻。画面里,那个赶马车的老头,正站在舞台上,手里拿着皮影人儿,嘴里唱着秦腔。他的身后,是那些精致的戏箱子,而骊驹,正安静地站在舞台的一侧,像是一个忠诚的守护者。
小满指着电视,惊讶地说:“叔,这不是昨晚那个大爷吗?”
老周笑了笑,没有说话。他端起面前的茶水,轻轻抿了一口。茶水的清香,在口腔里弥漫开来,久久不散。他想起了骊驹,想起了那辆老式的马车,想起了那些又深又平的车辙印。
他知道,自己的旅程,还在继续。而骊驹的旅程,也在继续。它们载着重载,沿途前行,车辙印又深又平,载物远迈。它们的旅程,是一段关于坚守的旅程,是一段关于传承的旅程,是一段关于生活的旅程。
夕阳西下的时候,车子终于抵达了青岛的港口。老周和小满一起,把车斗里的茶叶卸了下来。码头上,轮船的汽笛声,此起彼伏。海鸥在天空中盘旋,发出清脆的鸣叫。老周站在码头边,望着一望无际的大海,心里充满了感慨。
他想起了老头的话:“慢工出细活。”
是啊,生活就像一场漫长的旅行,不必急于求成。有时候,慢一点,稳一点,才能走得更远,才能看到更美的风景。就像骊驹拉着的马车,虽然走得慢,但它的车辙印,却又深又平,刻在了时光的长河里,永远不会被磨灭。
老周掏出手机,给老家的妻子打了个电话。电话那头,妻子的声音温柔而亲切。老周告诉她,自己已经安全抵达了青岛,茶叶也已经顺利卸船。他还告诉她,自己在路上,遇到了一匹叫骊驹的马,遇到了一个赶马车的老头,遇到了一段难忘的旅程。
挂了电话,老周抬头望向天空。夕阳正缓缓落下,把天空染成了一片绚烂的橘红色。远处的海面上,波光粼粼,像是撒了一层金子。老周深吸了一口气,嘴角露出了一抹久违的笑容。
他知道,下一段旅程,即将开始。而他,将会带着骊驹的精神,带着那些又深又平的车辙印,继续前行,载着重载,走向更远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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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再次降临,港口的灯火,一盏接一盏地亮了起来。老周和小满一起,登上了返回的货车。发动机再次发出低沉的轰鸣声,车子缓缓驶离了港口,汇入了车流。
公路两旁的路灯,再次亮了起来,像一条流动的星河。老周握着方向盘,目光平视前方。他的心里,充满了平静和坚定。他知道,无论前路如何,他都会像骊驹一样,一步一个脚印,走得稳当,走得踏实,走得深远。
而那些车辙印,将会永远留在他的心里,留在岁月的长河里,又深又平,载物远迈。
大有之离,大车以载,有攸往,无咎?。
乾,天也,刚也。离,火也,上也,丽也。
天变火于火下,炎也。
大车以载,积中不败也。
《大有》之《离》
大车以载,有攸往,无咎。
(骊驹驾辕,重载循途,辙印深平)
子仲之裔,将迁于营。
任重能行,险路无惊。
注:以“骊驹驾辕”对“凤凰于飞”,应《大有》“大车承载”之丰实与《离》“火下增炎”之健行义。“子仲之裔”仿“某某之后”,“迁于营”代“育于姜”,明远徙之地。“三世载物”合“大车以载”,言积实能容故可负重;“五世远迈,险路无惊”应“有攸往,无咎”,显笃行不辍则途坦无虞之象。融乾天变离火、火下增炎之意,喻载物如烈焰助行,积中能载则致远无咎,契两卦“承载丰实则可往、笃行不怠则无危”之理。
《大有》之《离》解
《大有》之变《离》,卦辞曰“大车以载,有攸往,无咎”。
骊驹驾着车辕,载着重载沿途前行,车辙印记又深又平,既显《大有》卦“大车承载”的丰实之象,亦含《离》卦“火下增炎”的健行之理。这般载物远迈的图景,恰契两卦深意。
子仲之裔,将迁徙于营地。三世积累物资、承载重任,能担其重而稳步前行;五世向远方迈进,纵然路途艰险也无惊无虞。
《大有》者,丰饶之象,“大车以载”为器物充盈而能负重,如骊驹驾辕不避重载,积实而不虚空故能任事,“载”之要在“积中”——内有充盈之质,外方有承载之力。《离》者,光明之征,“火下增炎”喻火势愈旺而动力愈强,如车乘得炽焰助燃而驰道更健,其“行”不在速捷,而在笃行不辍、方向不偏。骊驹驾辕,恰似“大车以载”的写照——重载循途显稳重之性,辙印深平露扎实之功,故能致远;营地迁徙,正应《离》之“利贞”——以载物为基如车实轮坚,以远迈为势如火炎路明,故能险路无惊。
“承载丰实则可往”者,如航船积粮,仓廪实方能渡远洋,故知积实之要;“笃行不怠则无危”者,似旅人持烛,步不停终能越夜途,故见坚持之力。子仲之裔的远徙,正在于明《大有》之“积中为承载之基”,得《离》之“笃行为致远之途”。三世载物,是“大有”之丰饶中务实,积实能容故任重能行;五世远迈,是“离”之光明中奋进,笃行不辍故险路无惊。其脉络恰契“承载丰实则可往、笃行不怠则无危”之理——积中则能负重,笃行则能越险,实积而道不倾,行坚而险自避,终能于营地成就迁徙之稳,不负载物笃行之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