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人群爆发出劫后余生的呼喊和哭声。唐启踉跄着站稳，将怀里那块滚烫、焦黑的“长征一号”标牌高高举起！它丑陋、扭曲，散发着刺鼻的焦糊味，像从地狱里捞出来的遗骸。
“看！”唐启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穿透力，压过了所有嘈杂，“牌子还在！图纸还在！人，更是一个都没少！”他布满烟灰和汗水的脸上，那双眼睛亮得吓人，死死盯着冯·坦丁和钱学森，也扫过周围每一张惊魂未定、沾满黑灰的脸，“还是那句话！记住喽！在这条路上，”他再次指向头顶那片被火光映得诡异暗红的、却依旧浩瀚无垠的夜空，“没有啥子德国人！没有啥子华夏人！只有为全人类去探索那没得边、没得沿的太空的——科学家！烧掉几间房子，算个球！烧不死咱们的心气！烧不断咱们的路！这火，只能让咱们的骨头更硬！让咱们的步子，迈得更他娘的坚定！”
他伸出颤抖的手，和钱学森一起，紧紧握住了那块滚烫的牌子。
周围，劫后余生的人们，看着那三只紧紧叠握在焦黑木牌上的手，看着他们首脑眼中那烧不化的火焰，一种无声的、比钢铁更坚硬的力量，在每一个人的胸腔里奔涌、凝聚。
那废墟上的火光，映照着他们沉默却挺直的脊梁，竟比夜空里最亮的星子还要刺眼。
十年后，在算盘珠子的噼啪声、手摇计算机的咔嗒声、无数次失败爆炸的轰鸣和无数个不眠之夜的灯火中，悄然流过。曾经被大火烧成焦土的火箭研究院旧址上，早已矗立起一片崭新而宏伟的钢铁丛林。
巨大的火箭总装测试厂房如同蛰伏的巨兽，沉默地积蓄着力量。在西北戈壁深处，一个崭新的、代号“酒泉”的发射场，在黄沙与烈风中拔地而起。
一九五七年深秋，酒泉的夜，寒星如钻，冷得透骨。发射架下，一枚巨大的、银白色的火箭巍然矗立，箭体上，“长征一号”四个鲜红的大字，在探照灯下熠熠生辉，如同凝固的火焰。
它像一个沉默的巨人，仰望着头顶深邃无边的墨蓝天幕。无数的人影在发射架周围紧张而有序地穿梭、忙碌着。口令声、仪器设备的嗡鸣声、对讲机里简短的汇报声，交织成一片大战前特有的、令人窒息的静默乐章。
最高的指挥控制塔台上，巨大的玻璃窗后，灯火通明。坦丁、钱学森，并肩而立，目光穿透厚厚的玻璃，紧紧锁住远处发射架上那枚蓄势待发的银箭。
钱学森依旧站得笔直，只是眼角刻下了更深的皱纹，他习惯性地用拇指摩挲着手中那支旧钢笔光滑的笔身——那是他当年在麻省理工获赠的，此刻成了他无声的定心石。
扩音器里，传来零号指挥员清晰、冷静、却无法完全抑制那微微颤抖的倒计时声：
“十！九！八！七！”
整个发射场，仿佛瞬间被抽成了真空。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的轰鸣。成千上万道目光，聚焦在那一点银光之上。
“六！五！四！三！二！”
“一！”
“点火！”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并非来自音响，而是从大地深处猛然炸裂出来！整个指挥塔台都剧烈地颤抖起来！橘红色的烈焰，如同挣脱了枷锁的远古巨兽，从火箭尾部轰然喷薄而出！那光芒瞬间盖过了所有探照灯，将戈壁的暗夜映照得亮如白昼！狂暴的气浪裹挟着灼人的热流和滚滚黄沙，以排山倒海之势向四周席卷，狠狠拍打在塔台的玻璃窗上，发出令人心悸的轰鸣！
“长征一号”托举着顶端那颗承载着无数梦想与牺牲的“东方红一号”卫星，在亿万双眼睛的注视下，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在刺破夜幕的烈焰推动下，挣脱了大地的束缚，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扶摇直上！
它越飞越快，越飞越高，橘红的尾焰渐渐收束成一颗璀璨的明星，坚定无比地刺向那亘古不变的、墨蓝色的苍穹深处，身后只留下一条壮丽的、不断延伸的光的轨迹。
“程序转弯正常！”
“飞行姿态稳定！”
“遥测信号良好！”
“星箭分离——成功！”
一连串激动到变调的报告声，在控制大厅里炸响！紧接着，大厅顶部的扩音器里，传来一个清晰、激昂、带着强烈时代印记的旋律，那是卫星在太空轨道上发出的第一声啼鸣——《东方红》（虽然改变了，但还必须是他老人家。）！那熟悉又昂扬的曲调，通过强大的无线电波，跨越了冰冷的太空，跨越了万水千山，如同天籁，也如同惊雷，瞬间充盈了整个指挥大厅，继而通过广播，响彻了神州大地的每一个角落！
“成了！成了啊！”钱学森猛地一拳砸在面前的操控台上，眼镜片后，泪水终于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他摘下眼镜，胡乱地擦拭着，肩膀控制不住地剧烈抖动。
他枯瘦的手指，一遍又一遍，无比珍重地抚摸着那上面凹凸不平的焦痕和后来重新镀上的金字，仿佛在抚摸一段刻骨铭心的岁月。
他抬起头，透过被泪水模糊的视线，望着那面巨大的、映照着火箭飞行轨迹的屏幕，望着屏幕上那颗代表着卫星的小小光点，正按照预定的轨道，绕着那颗蔚蓝色的星球，坚定地运行着。
他嘴唇哆嗦着，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一声含混不清、却仿佛用灵魂在呼喊的低语：
“看看啊苍穹我们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