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下报告单,沉重地摇了摇头,防护面罩后,是深深的忧虑和无奈。他能做的,只是维持这微弱如风中残烛的生命之火,延缓那不可避免的熄灭。
病房厚重的防化帘被掀开一条缝,一个高大的身影侧身挤了进来,正是之前那位在铁丝网边与老妇人对话的少校军官。
他显然刚经过严格的洗消程序,防护服上还带着湿气。他走到病床边,隔着面罩,沉默地注视着病床上那个仿佛一碰即碎的小生命。仪器屏幕上微弱跳动的曲线,映在他面罩后的眼睛里,那里面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沉重和痛楚。
他想起了铁丝网边那个绝望的老妇人,想起了这片土地上无数像娜塔莎一样无辜承受着灭顶之灾的生命。
他放在身侧的拳头,在厚重的橡胶手套里,无声地攥紧了,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一种混合着愤怒、无力感和必须做点什么的强烈冲动,在他胸腔里冲撞。
“不惜一切代价…”少校的声音透过通讯器,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用最好的药…维持住!等…等唐先生说的那个…‘生物制剂’!”
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最后几个字。唐启在广播中承诺的“前沿科技”,此刻成了这个垂危小女孩唯一的、渺茫的希望火种。他必须抓住它,哪怕这希望看起来如此遥远。
就在这时,病房角落,一个负责看守的士兵身体微微晃动了一下。他穿着同样的防护服,但肩章样式不同,表明他是一名被俘后经过甄别、被强制编入劳役队的德军战俘,汉斯。他奉命在这里协助做一些基础的清洁和看守工作。
汉斯一直沉默地站在阴影里,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面罩后的蓝眼睛空洞地望着病床的方向,又似乎穿透了病床,望向某个虚无的远方。
少校那句“不惜一切代价”和“生物制剂”,像冰冷的针,刺破了他麻木的屏障。他空洞的眼神似乎波动了一下,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解读的情绪——混杂着震惊、茫然、以及一丝被深深刺痛的荒谬感——在他眼底飞快掠过。
他下意识地微微侧过头,避开了病床上那惨白的小脸和那些闪烁的冰冷仪器。他无法理解。这些东方人,这些征服者,他们打败了第三帝国最强大的军团(至少他曾经如此坚信),摧毁了乌拉尔防线,现在却像最虔诚的圣徒一样,耗费着难以想象的巨大资源,甚至可能搭上他们自己士兵的性命,去拯救一个敌国平民的孩子?
一个在他们眼中如同蝼蚁般存在的斯拉夫小女孩?这完全颠覆了他被灌输的、关于“东方野蛮人”和“劣等民族”的一切认知。
他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如同被重锤击打的玻璃,正在无声地碎裂。他只能更紧地贴着冰冷的铅板墙壁,仿佛想从那坚硬的触感中汲取一点支撑。
时间,在洗消站永不停歇的运转中,在盖革计数器单调的“咔哒”声里,在娜塔莎病床边仪器闪烁的微光中,在无数穿着防护服的士兵和科研人员沉重而执着的脚步下,艰难地、一点一滴地向前爬行。
每一天,巨大的洗消站依旧吞吐着从隔离区撤出的、惊魂未定、满身尘埃的幸存者。淋浴喷头的水流冲刷着他们身体上的污垢,却冲刷不掉他们眼中深重的恐惧和茫然。
检测仪器的红灯绿灯交替闪烁,决定着他们下一步的命运——是进入低风险区等待安置,还是被送入更严格的隔离观察。每一天,“分子筛特种黏土”的深褐色泥浆,如同缓慢愈合的伤疤,在科研人员的指挥下,在工程车辆的轰鸣中,持续不断地覆盖着新的焦土。
那深褐色的、带着湿润泥土气息的覆盖层,在铅灰色的天空下,固执地蔓延,对抗着无处不在的死亡尘埃。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在那些被黏土覆盖、精心“治疗”过的土地上,悄然发生的变化。在科研人员近乎虔诚的照料和监测下,奇迹开始显现。
一些被注射了“清道夫”种子的地块,在深褐色黏土的覆盖下,竟然钻出了点点极其微弱的、令人难以置信的绿意!那绿意是如此稚嫩,如此脆弱,如同初生婴儿的呼吸,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叶片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带着点透明的黄绿色,边缘甚至有些卷曲。
但在这一片被死亡统治的焦黑与灰白之中,这一点点挣扎求生的绿色,却如同划破永夜的星辰,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近乎神迹般的力量!
“活了!张工!快看!活了!真的活了!”一个负责日常监测记录的年轻科研员,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到张工面前,激动得语无伦次,手指颤抖地指向一片刚刚被掀开部分黏土覆盖层进行观察的地块。他的声音在通讯器里炸开,带着破音。
张工猛地转过身,防护服笨拙地带动身体。他几步冲过去,几乎是扑跪在那片土地前。他小心翼翼地用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拨开表层的黏土。
只见在它们细小、孱弱的茎秆,顶着两片小小的、带着明显黄绿色泽的嫩叶,在冰冷的空气中微微颤动!虽然形态异常,叶片扭曲,颜色也绝非健康的翠绿,但它们确确实实是活着的植物!是“清道夫”!
“龟儿子…成了…真的成了!”张工的声音哽住了,面罩瞬间被涌上来的热气完全模糊,他只能用力地眨着眼睛,试图看清那几株在核地狱中诞生的生命奇迹。他颤抖着手,拿出随身携带的盖革计数器,小心翼翼地靠近那几株幼苗。
仪器的“咔哒”声,在靠近幼苗根部土壤时,似乎…似乎真的比周围区域稍微稀疏、微弱了那么一丝丝!虽然变化极其微小,甚至可能只是心理作用,但这微小的差异,却像一道惊雷,在他心中炸响!希望!唐先生指引的方向,真的带来了希望!他激动地想要大喊,想要告诉所有人,但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只能发出嗬嗬的、压抑的声响。
他只能更紧地、更紧地盯着那几株在风中颤抖的、丑陋却无比珍贵的绿芽,仿佛要将它们的样子刻进灵魂深处。
消息像野火一样,瞬间传遍了整个基地。王铁柱正和几个战友费力地搬运着沉重的铅屏蔽板,听到通讯器里传来的、夹杂着激动叫喊和电流杂音的通告,他愣了一下,随即猛地丢下肩上的重物,发出“哐当”一声闷响,也顾不上班长的呵斥,拔腿就朝着试验田的方向狂奔。
沉重的防护服限制了他的速度,让他跑起来像个笨拙的机械玩偶,但他不管不顾,只想亲眼看看那“死地里长出的活物”。当他终于气喘吁吁地跑到地方,挤过同样闻讯赶来的、激动的人群(防护服让这“拥挤”变得异常滑稽),看到那几株在深褐色黏土背景中顽强挺立的黄绿色小苗时,他张大了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他的眼眶,瞬间模糊了面罩后的视线。他用力吸了吸鼻子,防护服里充满了橡胶和汗水的味道,但他却觉得,好像真的…闻到了一丝微弱的、属于生命的、青草的气息?
那个曾蜷缩在铁丝网边、绝望恸哭的俄罗斯老妇人,也被一位温和的女兵搀扶着,慢慢地挪到了试验田警戒线外允许观看的区域。
她浑浊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最终落在了那几株在寒风中颤抖的、小小的绿苗上。她死死地看着,干枯的手指紧紧抓住女兵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掐进对方的防护服里。
她不再流泪,只是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一种意义不明的、低沉的呜咽声。那呜咽声里,似乎不再仅仅是绝望,而是掺杂了某种极其古老、极其沉重的、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震动。
她看着那绿苗,又看看周围那些穿着白色“盔甲”、忙碌着的华夏人,浑浊的眼底深处,那一点微弱的、茫然的光,似乎终于开始缓慢地、艰难地聚焦。
王铁柱抹了一把面罩内侧(尽管毫无作用),转头对身边同样激动得说不出话的战友,用浓重的西南口音,声音带着点哽咽的颤抖,却异常清晰地说道:“龟儿子…值了!这活路…再苦再累…龟儿子也值了!”他用力拍了拍战友厚重的肩膀,发出沉闷的响声,然后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那点微弱的绿色生机全部吸入肺腑。
他转过身,不再看那奇迹般的幼苗,迈开依旧沉重却似乎注入了新力量的步伐,大步流星地朝着他刚才丢下铅板的地方走去。那里,还有堆积如山的残局,等待他去“收拾”。
巨大的洗消站依旧轰鸣运转,如同永不疲倦的钢铁心脏,在乌拉尔铅灰色的天空下,在弥漫着死亡尘埃的寒风中,搏动着微弱却无比顽强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