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省外贸局的大会议室里,空气燥热得像蒸笼。
几台老式吊扇在头顶无力地转悠,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却吹不散屋里那股剑拔弩张的火药味。
长条桌的一头,东风工艺厂的王厂长翘着二郎腿,满脸横肉都在抖动,那是憋不住的得意。
他身后,那个两米高的物件被红绸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角深紫色的檀木底座,看着就贵气逼人。
另一头,顾南川和沈知意安静地站着。
他们面前的木箱子显得有些寒酸,箱板上甚至还能看到没刨干净的木刺。
“张科长,这还要比吗?”王厂长端起茶缸子漱了口茶,把茶叶沫子“呸”地一声吐在地上,“我们东风厂这次带来的,可是为了广交会准备了半年的‘松鹤延年’双面绣屏风。跟一筐烂草比,我都嫌掉价。”
坐在中间的张副科长擦了擦额头的汗,有些为难地看了顾南川一眼。
评审席上坐着三位省里的工艺美术大师,一个个戴着老花镜,神情严肃。
他们是见过好东西的,此时看着那两个天差地别的包装,心里其实已经有了偏向。
“行了,别废话,亮宝吧。”最年长的李大师敲了敲桌子。
王厂长嘿嘿一笑,站起身,猛地一扯红绸。
“哗啦——”
一座精美的双面绣屏风展露在众人眼前。
绣工确实了得,松针根根分明,仙鹤栩栩如生,底座用的是紫檀色的大漆,在灯光下泛着油润的光。
“好!”李大师点了点头,“这绣工,也就是东风厂的老师傅能拿得出手。稳重,大气。”
王厂长得意地瞥了顾南川一眼:“小子,看见了吗?这就叫底蕴。这屏风光是木料就用了三方,还得是陈年的老料!”
几个评审交头接耳,频频点头。
在他们眼里,这东西虽然缺乏新意,但胜在稳妥,拿去广交会不出错。
“该你们了。”张副科长小声提醒顾南川,手心全是汗,“南川,别掉链子啊。”
顾南川没说话。
他甚至没看那屏风一眼。
他走到那个粗糙的木箱前,看了一眼沈知意。
沈知意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
她的手很稳,轻轻解开了箱子上的麻绳。
没有哗众取宠的动作,顾南川和沈知意一人抓住红布的一角,缓缓向上提起。
先露出的是那条如同流淌火焰般的尾羽,金丝草在灯光下折射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光泽。
紧接着,是舒展的双翼,那是孔雀蓝与柠檬黄交织出的梦幻色彩。
最后,那高昂的凤首现世,黑豆般的眼睛里,透着股睥睨天下的孤傲。
红布落地。
会议室里响起一片整齐的抽气声。
刚才还指点江山的李大师,猛地摘下老花镜,身子前倾,差点撞翻了面前的茶杯。
那只凤凰,立在一截焦黑的枯木之上。
这种强烈的视觉反差——焦黑与绚烂,死亡与新生,瞬间击中了在场所有人的心脏。
它不像是一件死物,倒像是刚从火海里冲出来,下一秒就要振翅高飞,冲破这沉闷的屋顶。
“这这是麦草?”李大师颤抖着站起来,快步走到跟前,脸几乎贴到了凤凰的羽毛上,“这颜色这质感怎么做到的?”
“这是我们周家村的麦草。”顾南川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平稳有力,“这只凤凰的名字,叫‘涅槃’。”
“前些日子,一场大火烧了我们的作坊。这只凤凰,就是用废墟里抢救出来的原料,加上乡亲们连夜从悬崖上割来的金丝草做的。”
顾南川没有讲什么宏大的道理,只是平静地陈述。
但配合着那只脚踩焦木、昂首向天的凤凰,这故事本身就有了千钧之力。
“好一个涅槃!好一个浴火重生!”另一位女评审眼眶都红了,“这才是咱们民族的精气神!比那些四平八稳的老物件,强了不止一星半点!”
局势瞬间逆转。
王厂长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他看着那只抢尽风头的草鸡,心里又急又气。
“这算什么?花里胡哨!”王厂长一拍桌子,“说破大天也就是几根烂草!怎么跟我的紫檀木比?这玩意儿运到国外,受潮发霉,那是给国家丢脸!”
他死死咬住“材质”这个点不放。
这也是麦草编织最大的软肋。
张副科长也有些担忧地看向顾南川。
顾南川笑了。
他没反驳,反而转身走向东风厂的那座屏风。
“王厂长,您刚才说,您这屏风用的是陈年老料?”顾南川围着屏风转了一圈,最后停在底座的连接处。
“废话!那是正经的南方老竹和紫檀木!”王厂长梗着脖子。
“是吗?”顾南川从兜里掏出一把平时修草用的小刻刀,在手里转了个花,“各位专家,咱们这行有个规矩,叫‘听声辨木,闻味识材’。”
“今天会议室里闷热,大伙儿不妨凑近了,闻闻这底座的榫卯接口处,是不是有股子酸味?”
李大师一愣,凑过去吸了吸鼻子。
刚才离得远没注意,这会儿凑近了,加上屋里温度高,一股淡淡的酸腐气确实从油漆缝里钻了出来。
“这”李大师脸色变了。
“王厂长,您这漆刷得挺厚啊。”顾南川手里的刻刀轻轻一点,“可惜,漆能盖住色,盖不住烂。这竹子不是陈年老料,是去年积压在库房里发了霉的湿竹子吧?为了赶工期,没烘干就上了漆。”
“这种东西,到了干燥的北方或者国外,不出半个月,里面的霉菌就会把竹子蚀空。到时候,这屏风就不是‘松鹤延年’,而是‘散架塌台’了。”
“你放屁!你血口喷人!”王厂长慌了,冲上来就要推顾南川。
顾南川侧身一让。
“是不是血口喷人,验验就知道了。”顾南川看向李大师,“大师,借您个胆子,让我在这接口处划一刀。如果是好料,我顾南川赔您十倍的钱。如果是烂料”
李大师脸色铁青,看了一眼满头冷汗的王厂长,心里已经有了数。
“划!”李大师吐出一个字。
顾南川手起刀落。
“咔嚓。”
刀尖挑开厚厚的油漆层。
一股黑水顺着刀口渗了出来,伴随着一股浓烈的霉烂味,瞬间弥漫开来。
铁证如山。
王厂长一屁股瘫坐在地上,面如死灰。
完了。
东风厂几十年的招牌,今天算是彻底砸在这小子手里了。
“好!好眼力!好手段!”李大师猛地一拍大腿,看向顾南川的眼神里满是赞赏,“咱们搞外贸,要的就是这种火眼金睛和真材实料!”
“我宣布,这次广交会的推荐名额,归红旗公社!”
掌声雷动。
张副科长激动得手都拍红了。
沈知意站在顾南川身边,看着那个被众人簇拥的男人。
他站在光里,身姿挺拔,那只凤凰在他身后熠熠生辉。
这一刻,她知道,属于他们的时代,真的来了。
“走吧,知意。”顾南川转过身,没再看那个瘫在地上的王厂长一眼,拉起沈知意的手,“咱们去签合同。这次,是美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