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焦糊味还没散干净,新割来的麦草香就盖了上来。
顾南川把那封挑战书折好,揣进兜里,像是揣了一块烧红的炭。
“斗宝?”
他站在院子中央,看着忙碌的根叔和秀儿,又看了看正在给新草分类的桂花嫂,最后目光落在沈知意身上。
沈知意手里捏着把刻刀,正对着一张白纸发愣。
“怕了?”顾南川走过去,影子把她罩住。
沈知意回过神,放下刀,摇了摇头,眼里却透着一丝忧虑:“东风工艺厂是国营大厂,听说他们有专门的美术组,还有几十年的老手艺人。咱们拿什么跟人家斗?”
这不仅仅是技术的问题,更是底蕴的差距。
人家是正规军,咱们是草台班子。
“正因为是草台班子,才没那么多条条框框。”
顾南川拉过一张板凳,坐在她对面,随手拿起一根麦秆,在指尖转得飞快。
“国营厂有国营厂的傲气,他们做出来的东西,四平八稳,挑不出错,但也少了股子灵气。”
“咱们要赢,就得剑走偏锋。”
顾南川从兜里掏出一截烧得半焦的木头,在沈知意面前那张白纸上狠狠画了一笔。
黑色的炭迹在纸上拖出一道长长的弧线。
“知意,你看这像什么?”
沈知意盯着那道弧线,眉头微蹙,随即舒展开来:“像翅膀?”
“对,就是翅膀。”
顾南川扔掉木炭,眼神灼灼:“魏清芷一把火烧了咱们的家底,那咱们就用这把火,给那个东风厂上一课。”
“咱们要做一只凤凰。”
“凤凰涅槃,浴火重生。
沈知意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凤凰?
用麦草编凤凰?
这难度可不是一般的大。
仙鹤虽然精细,但结构相对简单。
凤凰光是尾羽的层次、颈部的曲线、还有那种百鸟之王的气势,就足以让人望而却步。
“普通的编法撑不起这么大的架子。”沈知意立马进入了状态,手指在桌上比划着,“麦秆太软,做大了容易塌,做小了没气势。”
“骨架的问题我来解决。”
顾南川早就想好了,“我会用竹篾做内胆,铁丝做经络,外面再包上麦草。这叫‘铁骨柔情’。”
“你现在的任务,是把图样画出来。我要那种一眼看过去,就能让人感觉到它要从火里飞出来的劲头。”
顾南川的手在空中虚抓了一把,仿佛握住了某种无形的力量。
“这只凤凰,不仅是给外贸局看的,也是给这周家村,给魏清芷,给所有看不起咱们的人看的。”
“咱们要告诉他们,这把火,烧不死咱们,只会让咱们飞得更高。”
沈知意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他眼底有血丝,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那件工装上还沾着烟灰。
可他坐在那儿,就像是一根定海神针。
“好。”
沈知意深吸一口气,拿起铅笔。
这一次,她的手没抖。
接下来的三天,牛棚变成了战场。
顾南川带着根叔上了后山。
他们不割草,专门砍竹子。
要那种生长在阴坡、三年以上的老楠竹,韧性好,不易裂。
顾南川光着膀子,手里的砍刀挥得虎虎生风。
每一刀下去,竹子应声而断。
根叔在一旁心疼地直咧嘴:“南川啊,这竹子可是好东西,用来编底座是不是太浪费了?”
“根叔,好钢用在刀刃上。”顾南川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咱们这次做的,是传家宝,是镇国器。别说楠竹,就是金丝楠木,该用也得用。”
竹子砍回来,破成细篾,再用火烤弯,定型。
顾南川的手上多了好几个血泡,但他一声没吭,只是在晚上涂紫药水的时候,眉头皱得紧了点。
沈知意那边更是疯魔了。
她废寝忘食地画图,改了十几稿。
废纸堆满了桌角。
终于,在第四天凌晨,一张两米长的大图铺在了桌子上。
图上的凤凰,昂首向天,双翼展开足有一米宽,尾羽如同流淌的火焰,层层叠叠,极尽繁复之美。
那种冲击力,即便只是黑白的线条,也让人感到窒息。
“就是它。”
顾南川看着图纸,眼里的光亮得吓人。
“开工!”
这一声令下,整个“作坊”全速运转。
秀儿负责把麦秆剖成发丝细的丝线,用来做凤凰的绒毛。
桂花嫂负责筛选颜色最正、光泽最好的麦秆,用来做主羽。
根叔负责打磨竹篾,保证光滑不刺手。
而最核心的组装,全靠顾南川和沈知意。
顾南川的手劲大,负责把竹篾和铁丝拧成骨架。
那是一个极其枯燥且费力的过程。
铁丝勒进肉里,生疼。
但他稳得像块石头,每一根骨架的角度都严格按照图纸,分毫不差。
骨架搭好,足有一人高。
那种庞大的压迫感瞬间就出来了。
接下来是“填肉”。
沈知意拿着镊子和胶水,一点点往骨架上粘麦草。
这活儿比绣花还累眼。
凤凰的每一片羽毛,都要考虑到纹理的走向和光泽的变化。
稍有不慎,就会显得呆板。
夜深人静。
屋里的煤油灯芯挑了又挑。
顾南川端着一碗刚熬好的红糖水,走到沈知意身后。
“歇会儿。”
他把碗递过去,顺手接过她手里的镊子。
沈知意揉了揉酸胀的脖子,看着眼前已经初具雏形的凤凰,眼里满是痴迷。
“南川,你看这尾巴是不是还得再加点颜色?”
现在的凤凰通体金黄,虽然贵气,但总觉得少了点层次。
“加。”
顾南川喝了一口水,目光落在墙角那几个染缸上。
“明天我重新调色。要那种火红,还要带点金橘色的过渡。就像夕阳烧云的那种颜色。”
“那种颜色很难染,温度差一度都不行。”沈知意有些担心。
“那就试。”顾南川放下碗,眼神坚定,“试一百次,一千次,总能试出来。”
他转过身,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
“东风厂想跟咱们斗宝,那咱们就让他们看看,什么叫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就在这时,院门被轻轻敲响了。
“南川哥睡了吗?”
是二癞子的声音,听着有点贼头贼脑的。
顾南川皱眉,走过去拉开门。
二癞子站在门口,怀里鼓鼓囊囊的,似乎揣着什么东西。
看见顾南川,他嘿嘿一笑,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
打开一看,里面全是那种只有深山老林里才有的“金丝草”。
这种草比普通麦秆更细、更韧,颜色金黄发亮,是编织的上品。
“南川哥,我知道你们在弄大动静。”二癞子挠了挠头,脸上少有的正经,“我也帮不上啥忙,这草是我跑了三十里山路,在鹰嘴崖那边割的。你看看能不能用?”
顾南川拿起一根金丝草,手指轻轻一捻。
滑润,坚韧,带着股野性的生命力。
这正是做凤凰翎毛的绝佳材料!
“能用。”
顾南川看着二癞子,第一次觉得这混不吝的小子有点顺眼。
“多少钱?”
“不要钱!”二癞子连连摆手,“南川哥,你给村里大伙儿找了活路,这草就算我的一点心意。要是这凤凰真能飞出去,我也能跟人吹牛逼,说那凤凰毛是我割的!”
说完,二癞子把布包往地上一放,转身跑进了夜色里。
顾南川看着地上的金丝草,嘴角勾起一抹笑。
人心齐了。
这凤凰,想不飞都难。
他转身回屋,把金丝草放在沈知意面前。
“知意,你看。”
“这是老天爷都在帮咱们。”
“这只凤凰,注定要震惊全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