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膛里的火苗舔着锅底,发出噼啪的爆裂声。
那只野鸡被炖得软烂,油脂在汤面上飘了一层金黄,混着野葱的香气,霸道地填满了这间四面漏风的破屋子。
顾南川没讲究什么餐桌礼仪,找了两个缺口的粗瓷碗,盛得满满当当。
“吃。”
他把筷子递给沈知意,自己端起碗,呼噜就是一大口。
滚烫的鸡汤下肚,顾南川舒坦地长出了一口气,感觉浑身的毛孔都张开了。
沈知意捧着碗,有些不知所措。
碗里是一只完整的鸡腿,皮肉炖得脱骨,热气熏得她眼睛发酸。
她已经很久没见过荤腥了。
在牛棚的这些日子,别说鸡腿,连鸡毛都没见过一根。
“看我干什么?我脸上有肉?”顾南川抬头,见她不动,眉头一皱,“赶紧吃,凉了就腥了。”
沈知意低下头,小心地咬了一口。
鸡肉滑嫩,汁水在口腔里炸开。
她吃得很慢,很珍惜,每一口都嚼得很细,生怕浪费了一丝肉味。
顾南川看着她那副样子,心里那种要把她养胖的念头更重了。
这女人,太瘦了,抱起来都硌手。
一顿饭吃得干干净净,连骨头都被顾南川嚼碎了吸髓。
吃饱喝足,顾南川没急着走。
他转身走到墙角,抱起那一捆白天顺手扯回来的麦秆。
沈知意正在收拾碗筷,见状有些疑惑:“你拿这些柴火做什么?”
麦秆不耐烧,火大得快,灭得也快,村里人通常只拿来引火,连当柴火都嫌占地方。
“这可不是柴火。”
顾南川盘腿坐在稻草铺边上,从腰间摸出一把小刀,挑了几根粗壮金黄的麦秆,削去叶鞘,只留下中间最韧的那一截。
“这是钱。”
沈知意愣住了,以为他在开玩笑。
顾南川没解释,手指翻飞。
几根普普通通的麦秆在他手里像是有了生命。
折、叠、穿、拉。
他的动作不快,但极有韵律,粗糙的大手在这个时候显得异常灵巧。
沈知意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凑近了些。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
一只栩栩如生的“蚂蚱”出现在顾南川的掌心。
长长的触须,鼓起的眼睛,甚至连后腿上的锯齿都用麦秆的纹路表现得清清楚楚。
“这”沈知意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地伸手想摸,又怕碰坏了。
“给你的。”顾南川随手把草蚂蚱扔进她怀里,又拿起几根麦秆,“这玩意儿在村里是烂草,到了城里,那就是工艺品。那些洋人、大干部,就好这一口稀罕物。”
沈知意捧着那只草蚂蚱,心里翻起惊涛骇浪。
她出身大家族,见过的好东西不少。
但这只草蚂蚱,不论是构思还是手法,都透着一股子灵气,绝不是乡下把式能做出来的。
“你会这个?”她忍不住问。
“瞎琢磨的。”顾南川随口扯了个谎,眼神却很亮,“这东西不需要本钱,满山遍野都是原料。只要手艺好,编个花篮、编个草帽、甚至编个十二生肖,拿到供销社或者黑市,比卖粮食强百倍。”
他说着,停下手里的活,目光灼灼地盯着沈知意。
“我手粗,干点粗活行,精细活差点意思。你读过书,还会画画,这脑子和手应该比我好使。”
沈知意下意识地把手往身后藏了藏。
她的手,曾经是弹钢琴的,画油画的。
可现在,上面布满了冻疮和细小的伤口,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洗不净的泥土。
“我我不行。”她低声道,“我的手已经废了。”
“废没废,试试才知道。”
顾南川不由分说,拉过她的手。
他的掌心滚烫,粗粝的茧子磨得沈知意手背发痒。
他塞给她两根处理好的麦秆。
“跟着我做。先打个结,然后往左穿”
沈知意被迫上手。
起初,她的动作很僵硬,几次都把麦秆折断了。
但顾南川很有耐心,难得没有发火,只是一遍遍演示。
渐渐地,沈知意找回了一点感觉。
那种久违的、专注于创造某种东西的感觉,让她暂时忘却了身处的破屋和未知的命运。
她的手指修长,虽然受了苦,但骨子里的灵巧还在。
半个时辰后。
一只虽然有些歪扭,但结构完整的草蜻蜓在她手里成型了。
“我就说你是块料。”
顾南川拿过那只蜻蜓,对着油灯照了照,嘴角咧开一抹笑,“比我第一次编得强多了。你这双手,天生就是抓钱的。”
沈知意看着那个小小的草蜻蜓,眼眶突然有些热。
自从家里出事,她听到的都是“废物”、“寄生虫”、“大小姐身子丫鬟命”。
这是第一次,有人告诉她,她是有价值的。
甚至,她的价值能变成钱,能在这个艰难的世道活下去。
“好了,今天到这。”
顾南川把地上的麦屑扫了扫,站起身,“明天我还要上工,你也早点睡。这几天先把身子养好,等我攒够了第一批货,带你去个地方。”
他推开门,夜风灌进来,吹散了屋里的温情。
走到门口,他突然停下脚步,背对着沈知意说道:
“记住了,这事儿烂在肚子里。要是让别人知道了,咱俩这生意就黄了。”
沈知意用力点了点头,尽管他看不见。
“我知道。”
顾南川走后,沈知意躺在稻草上,手里紧紧攥着那只草蚂蚱。
那尖锐的触须扎着掌心,微痛,却让她感到无比真实。
第二天一早。
顾南川起得比鸡还早。
他背着那个破背篓,没去地里,而是直接钻进了村后的野树林。
要想把麦秆编织做成生意,光靠地里捡的那点烂草可不行。
得要韧性好、色泽亮的麦秆,还得经过熏蒸、漂白。
他在林子里转悠了半天,专门挑那种生长在阴坡、杆子细长的野麦子割。
等到日上三竿,背篓已经装满了。
顾南川背着像小山一样的麦草往回走,刚进村口,就碰上了一群去上工的知青。
魏清芷也在其中。
她今天特意换了一件的确良的碎花衬衫,头发梳得油光水滑,正跟旁边的男知青说笑。
一抬头,看见顾南川灰头土脸地背着一筐草,魏清芷脸上的笑意瞬间变成了鄙夷。
“哟,这不是顾大能人吗?”
魏清芷阴阳怪气地开口,声音尖细,“昨天不是挺威风吗?怎么今天改行捡破烂了?这是家里揭不开锅,准备吃草了?”
旁边的几个知青也跟着哄笑起来。
“南川啊,你要是饿了就说话,咱们食堂还有剩的窝头。”
“就是,好好的壮劳力,不去挣工分,背这堆烂草干什么?”
顾南川脚步未停,连个正眼都没给他们。
在他眼里,这些人跟路边乱叫的野狗没什么区别。
跟他们解释什么是工艺品?
什么是外汇?
那是对牛弹琴。
“让开。”
顾南川走到路中间,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他身上那股子煞气,是昨天在地里拿镰刀练出来的,还没散干净。
挡路的几个男知青被他眼神一扫,下意识地往两边缩了缩。
魏清芷见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她觉得自己被无视了,这种感觉比被骂还要难受。
“顾南川!你装什么装!”
魏清芷冲着他的背影喊道,“你就是个没出息的泥腿子!离了我,你连饭都吃不上!你就抱着你的烂草过一辈子吧!”
顾南川停下脚步。
他慢慢转过身,目光落在魏清芷那张因为嫉妒和愤怒而扭曲的脸上。
突然,他笑了。
那笑容里带着三分讥讽,七分不屑。
“魏清芷,把你的眼睛擦亮点。”
顾南川拍了拍身后的背篓,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一个既定的事实。
“别到时候求着我,想买我这烂草,都排不上号。”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留下魏清芷在原地气得跺脚,脸涨成了猪肝色。
“疯了他绝对是疯了!”魏清芷咬牙切齿,“我看你能狂到什么时候!”
顾南川回到家,关上院门,把外界的嘈杂隔绝在外。
他看着满院子的麦草,眼神坚定。
笑吧。
现在笑得有多大声,将来哭得就有多惨。
这第一桶金,他顾南川赚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