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南川站在门口,双手抱胸。
他看着唾沫横飞的王翠花,就像在看一只上蹿下跳的猴子。
王翠花正骂得起劲。
双手叉腰,一双三角眼吊着,嘴唇像两片薄刀片,上下翻飞。
“大家都来评评理!这顾家的小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我们家清芷那是读过书的,将来要进城当工人的!他一个泥腿子,凭什么赖着不放?”
周围已经围了不少看热闹的社员。
这年头娱乐少,谁家两口子吵架都能围上一圈人,更别提这种退婚的大戏。
众人对着顾南川指指点点,眼神里多是幸灾乐祸。
顾南川没动。
他在等王翠花换气的空档。
终于,王翠花骂累了,停下来喘了口粗气,正准备开启第二轮攻势。
“骂完了?”
顾南川的声音不大,却透着股冷意,穿透力极强。
王翠花一愣。
这小子的反应,怎么跟她想的不一样?
按照以往,顾南川这闷葫芦早该涨红了脸,要么羞愧难当,要么恼羞成怒。
可现在,他脸上平静得像口枯井。
“既然骂完了,那就听我说两句。”
顾南川往前迈了一步。
他个子高,这一步迈出去,加上常年干农活练就的一身腱子肉,压迫感十足。
王翠花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第一,退婚是你闺女魏清芷提的,我顾南川,当场就答应了,一个磕巴都没打。”
顾南川目光扫过周围看热闹的人群,声音拔高了几分。
“大家伙都在,正好做个见证。强扭的瓜不甜,她魏清芷想攀高枝,想当城里人,我顾南川不拦着。但别把屎盆子往我头上扣,说我赖着不放?她也配?”
人群里发出一阵哄笑。
这话说得糙,但在理。
王翠花脸涨成了猪肝色:“你你胡说!明明是你”
“第二。”
顾南川直接打断她,眼神陡然变得锐利,直刺王翠花的面门。
“既然婚退了,那咱们两家就两清了。以前我顾家帮衬你们魏家的粮食、柴火,我就当喂了狗,不跟你们计较。但从今往后,别再让我看见你们魏家的人在我门口晃悠。”
“尤其是你。”
顾南川伸出一根手指,指着王翠花的鼻子。
“再敢来我这儿撒泼,别怪我不尊老爱幼。我顾南川光棍一条,烂命一根,惹急了,我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说完,他猛地一跺脚。
脚下的干土蓬地炸开一团灰尘。
王翠花吓得“哎哟”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她是真被吓住了。
顾南川那眼神,凶得像是要吃人,那是见过血的眼神(虽然只是杀鱼)。
“滚。”
顾南川嘴里吐出一个字。
王翠花哪还敢多留,在众人的哄笑声中,连滚带爬地站起来,灰溜溜地跑了。
连句狠话都没敢撂下。
顾南川看着她的背影冷笑一声。
对付这种欺软怕硬的泼妇,讲道理没用,就得比她更横。
人群散去。
顾南川转身回了院子,顺手插上了门闩。
这点小插曲,根本影响不了他的心情。
现在的头等大事,是那条鱼。
他走到后院水缸边,掀开盖子。
那条大黑鱼还在里面扑腾,活力十足。
顾南川手脚麻利地把鱼捞出来,按在案板上。
刀背一拍,鱼晕了过去。
刮鳞、去腮、剖肚,动作行云流水。
可惜家里没有姜葱,也没有料酒。
但这难不倒他。
他在院子角落里找了几棵野蒜,洗净拍扁。
起锅烧火。
锅底烧热,顾南川没急着放鱼。
他从柜子里翻出一个小油罐,那是家里仅剩的一点猪油,平时根本舍不得吃。
他用筷子挑了一小块,放进锅里。
“滋啦——”
白色的猪油瞬间化开,一股浓郁的油脂香气弥漫开来。
顾南川把鱼放进去,两面煎至金黄。
然后,倒入一瓢滚开的热水。
大火猛攻。
不一会儿,锅里的汤就开始翻滚,原本清澈的水慢慢变成了奶白色。
浓郁的鱼香,混合着野蒜的辛香,顺着烟囱飘了出去。
霸道地钻进了左邻右舍的鼻子里。
隔壁李大娘家的小孙子,正捧着半个窝窝头啃,闻到这味儿,哇的一声就哭了。
“奶奶!我要吃肉!我要吃鱼!”
李大娘吞了口口水,朝着顾家院墙骂了一句:“不过日子的败家玩意儿!这是把龙肉都煮了吗?”
顾南川听见了,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他揭开锅盖,看着那锅浓稠如牛奶的鱼汤,满意地点点头。
这就是这个年代的顶级营养品。
他盛了一大碗,特意挑了肚子上没刺的软肉,又把剩下的鱼头和鱼尾留在锅里给自己当晚饭。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顾南川端着碗,趁着夜色,像做贼一样溜出了门。
不是怕人看见,是怕被人分。
这鱼汤,每一滴都是沈知意的救命药,谁也别想沾边。
牛棚边的破屋里,一片死寂。
沈知意躺在稻草上,迷迷糊糊的。
虽然吃了鸡蛋羹,但身体的亏空不是一顿饭能补回来的。
到了晚上,低烧又反复起来。
她感觉自己像是在一艘破船上,随着波涛起伏,随时都会沉没。
就在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鲜香,瞬间驱散了屋里的霉味。
沈知意睁开眼。
借着月光,她看见那个高大的男人又来了。
他手里端着一个大海碗,热气腾腾。
“起来。”
还是那副命令的口吻。
顾南川走到她身边蹲下,把碗放在地上,伸手就要去扶她。
沈知意本能地想躲,但身体软绵绵的,根本使不上劲。
顾南川的大手直接穿过她的后背,像抱小孩一样,轻易地把她半扶了起来,让她靠在自己的臂弯里。
他的怀抱很硬,带着一股淡淡的汗味和烟草味,还有鱼汤的香味。
“喝了。”
顾南川端起碗,送到她嘴边。
沈知意看着碗里奶白色的汤,还有那大块雪白的鱼肉,眼睛瞪大了。
鱼?
还是这么浓的鱼汤?
在这个连红薯都要算计着吃的日子里,这一碗汤,比黄金还贵重。
“我不能”
“闭嘴。”
顾南川眉头一皱,语气有些不耐烦,“我辛辛苦苦抓的,又废了老子半罐猪油熬的。你不喝,是想让我倒了喂狗?”
沈知意被他凶得一缩脖子。
她看着顾南川那双在黑暗中亮得惊人的眼睛。
虽然他在发火,虽然他满嘴粗话。
但她分明看到,他小心翼翼地吹了吹勺子里的汤,试了试温度,才递过来。
眼眶突然有些发酸。
自从家里出事后,除了谩骂和白眼,她再没感受过这种被人放在心尖上的感觉。
哪怕这种关心,是用一种极其粗暴的方式表达出来的。
她张开嘴,含住了勺子。
鲜。
鲜得让人想把舌头都吞下去。
滚烫的鱼汤顺着喉咙滑进胃里,像一团火,瞬间点燃了她冰冷的身体。
一口,两口。
沈知意喝得很急,眼泪大颗大颗地掉进碗里。
顾南川没说话,只是稳稳地端着碗,时不时帮她擦一下嘴角溢出来的汤渍。
动作笨拙,指腹粗糙,刮得她皮肤有些疼。
却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一碗汤喝完,连鱼肉也被逼着吃得干干净净。
沈知意苍白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抹不正常的红晕。
那是热气熏的,也是羞的。
“饱了吗?”顾南川问。
沈知意轻轻点了点头,声音软糯:“饱了谢谢。”
“饱了就睡觉。”
顾南川把她放平在稻草上,又把那件破棉袄给她盖严实。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沈知意,你给我听好了。”
“你的命现在是我的。没我的允许,阎王爷也别想把你收走。”
“好好养着,过两天,我有事让你做。”
说完,他端着空碗,转身大步离开。
门被重新关上。
沈知意缩在棉袄里,嘴里还残留着鱼汤的鲜甜。
她摸了摸自己微微鼓起的胃,在黑暗中,第一次露出了一个极浅极浅的笑。
这个男人
好像,也没那么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