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松庐的门就这么开着。
风雪如兽,咆哮着卷入,将那一室温暖搅得天翻地覆。
苏晚卿就站在门口,身上只着一件素色茶服,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被风吹走。
她乌黑的发丝被风雪打湿,贴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那双曾盛满星辰与爱意的眼眸,此刻平静得如一潭万年寒冰。
屋内的地龙烧得极旺,正中央那尊麒麟吐瑞紫铜火炉,炉火被灌入的寒风压得疯狂摇曳,却始终倔强地燃烧着,不肯熄灭。
三年前,傅承砚亲手为她打造了这听松庐,说要为她挡去世间所有风雨。
三年后,她站在这里,为他敞开着门,任由天地间最酷烈的风雪,将这里的一切寸寸侵蚀。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关门。
那只为虚位而设的“烬生盏”,还温在她掌心。
杯中茶汤色泽赤金,是她以十年陈的“血观音”和七种珍稀草药熬制而成,能活死人,肉白骨。
这是她能给予的,最后的慈悲。
她缓缓抬手,纤细手腕在空中划出一道绝绝的弧线,将那满杯滚烫的茶汤,尽数倾入炉火之中!
“嗤——”
一声剧烈的嘶鸣,仿佛灵魂被灼烧。
茶汤与烈火相遇的瞬间,赤金色的火焰冲天而起,足有一尺多高!
火光暴涨,将整间屋子映得亮如白昼。
墙上那幅傅承砚亲笔所书的“听松”二字被火光吞噬,而在它旁边,一行不知何时被人用极细金粉描摹过的新字,却在火光中微微发烫,灼人眼目——
茶可续,人不必。
六个字,笔锋凌厉,金光流转,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斩断了所有名为“过往”的牵绊。
苏晚卿静静凝视着那行字,眸光不起一丝波澜。
昨夜,阿墨问她,这字是谁添的?她只说,是故人。
哪个故人?
是那个在雪夜里失去孩子,心如死灰的苏晚卿。
她转身,从一旁的木架上取下一块早已备好的新门帘。
素麻为底,上面用银线绣着半株素心兰,孤零零地开着,旁边大片留白,意境空远。
她亲自将门帘挂上,厚重的麻布垂下,瞬间隔绝了大部分风雪。
“留白处,自有风来补。”她轻声说,像是在对自己,又像是在对这满室的寂静。
门帘晃动,风从缝隙中挤入,吹得那半株素心兰轻轻摇曳,仿佛真的在风中呼吸。
暴雪峡谷,风声如鬼哭狼嚎。
傅承砚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没过膝盖的积雪中,每一步都耗尽全身力气。
在距离听松庐三百米处,他停下了脚步。
这个距离,他用专业仪器测过无数次。
再近一步,就会被听松庐的安防系统捕捉到热成像;再退一步,就看不清那扇日夜为他亮着灯的窗。
他早已脱下了那件象征着赎罪与偏执的黑色旧大衣,换上了xn07边境医疗站统一配发的深蓝色羽绒服。
胸前,一枚小小的“茶医驿站”徽章,在风雪中泛着微光。
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傅承砚,只是这片无人区里,一个普通的医疗顾问。
他小心翼翼地从最贴近胸口的内袋里,取出一只特制的恒温密封袋。
袋中,是一朵刚刚盛开的素心兰。
花瓣莹白如玉,带着清晨的露水,是他亲自守在xn07站的温室里,整整七个不眠不休的夜晚,才等来的第一朵花。
他想送给她。
就在他准备踏出那一步时,视线尽头,听松庐那扇紧闭了无数个日夜的门,忽然开了。
一瞬间,他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他看见了那个日思夜想的身影,看见了屋内的灯火通明,看见了风雪毫无阻碍地涌入。
她在等谁?
这个念头像一把淬了毒的尖刀,狠狠扎进他心脏最深处。
可下一秒,那深入骨髓的痛楚,又化为了一丝卑微的奢望。
或许……是在等我?
然而,那扇门只开了片刻。
一块绣着兰花的门帘垂下,隔绝了他的视线,也隔绝了所有的可能。
傅承砚僵在原地,呼吸一滞,胸口剧痛。
终究,他缓缓地,后退了一步。
他将那朵珍逾性命的素心兰,轻轻放入雪堆旁一处避风的石龛里。
那里,已经供着一瓶枯萎的兰花,花瓣早已干透,却依旧保持着盛放的姿态,未曾腐烂。
那是他去年放在这里的。
他凝视着那一新一旧两朵兰花,仿佛看见了自己那可悲又可笑的爱情。
然后,他转身,一步步走回风雪深处,背影决绝而落寞。
清晨,阿墨扫雪时,一眼便看到了石龛中那朵鲜活得不像话的兰花。
根部裹着一层黑色的特制保湿泥,他认得,那是xn07站专属药圃才有的东西。
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只是沉默地将花连同石盆一起,移到了听松庐屋檐下的暖格里。
那个位置,不会被风雪侵袭,又能享受到最恰当的日光。
他没有为它贴上任何标签。
在这听松庐,凡是与那个人有关的东西,都不需要名字。
午后,苏晚卿出来侍弄廊下的茶梅,路过暖格。
她的目光,在那朵新鲜的素心兰上,仅仅停留了一秒。
她的指尖,在身侧冰冷的门框上,也仅仅停顿了一秒。
终究,她还是收回了手,未曾触碰。
“它开得正好,”她对空气说,“不必进屋,也看得见。”
万里之外,沈知节正远程巡查各个驿站的医疗系统。
当他点开xn07站的日志时,眉头皱了起来。
今天,傅承砚的巡诊日志并未按时上传。
他立刻调取了终端定位。
信号显示,傅承砚的位置在峡谷口一处废弃的观测点,已经停留超过八个小时。
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沈知节立刻拨通了傅承砚的卫星电话。
电话接通的瞬间,狂暴的风雪声几乎要刺穿耳膜。
“傅承砚?你那边什么情况?”
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久到沈知节以为信号已经中断。
就在他准备挂断重拨时,一个低哑到极致,仿佛声带被砂纸磨过的声音传来:
“她……在看雪吗?”
话音刚落,电话便被挂断。
沈知节怔怔地举着电话,许久没有动弹。
他看着自己办公桌上,那只苏晚卿亲手所制,作为巡回医疗计划启动贺礼的“烬生盏”,默默拿起茶壶,为那只空杯倒满了滚烫的热茶。
他举起杯,遥遥对向西南方。
那里,是他兄弟的炼狱,也是他兄弟的归宿。
同一时间,温嫕收到了新一批寄给《高功能哀悼》研究项目的读者来信。
其中一封信很特别,没有署名,没有地址。
信封边缘有明显的冻裂和水浸痕迹,仿佛是从极寒之地跋涉而来。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只有一张单薄的信纸。
内容,也仅有一行字。
“我不再想被她看见,只想她永远不必回头。”
温嫕将这封信郑重地收入最高级别的加密档案,编号“s001”,意为“subject 001”,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研究主体。
随后,她在自己厚厚的研究笔记上,追加了一段新的结论:
“主体已完成从‘渴望被见证其痛苦’到‘主动选择隐身’的情感进化。他不再将‘被原谅’作为救赎的终点,而是将‘对方的绝对自由’视为最终目的。这是最高形式的尊重,也是最彻底的哀悼。”
夜深了。
苏晚卿在整理旧物,为即将到来的新年做准备。
在书房最底层的一个抽屉里,她的指尖触到一个坚硬的信封。
她拿了出来,那是一封早已泛黄的信,是三年前,她写给傅承砚的离婚补充条款草稿。
洋洋洒洒数千字,都是关于财产分割的冷硬条款,唯有在末尾,曾有一句她用尽最后力气写下的话:“若你悔悟,可持此信归来。”
后来,那句话被她亲手用最浓的墨,划去了。
一道狰狞的墨痕,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
她拿出火柴盒,划着一根,橘色的火焰在指尖跳跃。
她想将这最后一点念想,也烧成灰烬。
火光映亮了窗外。
她无意间一瞥,动作顿住了。
窗外的雪地里,有一道孤零零的足迹,从林边延伸而来,停在她窗下不远处,又折返了回去,在洁白的雪地上,画了一个没有闭合的圆。
他来过。
苏晚卿手中的火柴,燃到了尽头,烫了她的指尖一下。
她猛地回神,吹熄了火焰。
最终,她没有再点燃第二根火柴,而是将那封信,重新压回了抽屉的最深处,比之前放得更深,更隐秘。
“有些人,”她对着满室寂静,轻声道,“走回来的路,比离开时,更远。”
夜色深沉,风雪依旧没有停歇的迹象。
那尊麒麟铜炉里,倾入“烬生盏”后一度熊熊燃烧的烈火,在耗尽了最后一份祭奠后,终于缓缓黯淡下去,只余下炉底一层沉默而深红的余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