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同步的呼吸,却在三天后被一声尖锐的警报彻底撕裂。
最先出事的是山脚下王家阿婆,清早去溪边洗衣,竟直挺挺晕倒在青石板上,不省人事。
紧接着,村里陆续有七八个村民出现头晕、乏力、恶心的症状,连几个平日里最皮实的孩子都蔫了下来。
山野间的宁静被恐慌取代。
阿墨第一时间将情况通报给了沈知节。
半小时后,沈知节带着便携检测设备匆匆赶到,对村里的饮用水源——那口百年古井进行了紧急抽样。
“是慢性镉中毒。”沈知节看着仪器上急剧攀升的数值,脸色铁青,“含量超标了近二十倍!”
消息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村民们炸开了锅。
这口井养育了他们祖孙几代人,怎么会突然有毒?
苏晚卿站在人群外,神色是暴风雨前的极致冷静。
她没有参与恐慌的讨论,而是快步走向井边,俯身掬起一捧水,凑到鼻尖轻嗅。
一股极淡的、属于工业废料的腥涩气味,混杂在泥土芬芳中,刺入她的感知。
“封井!”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瞬间压过了所有嘈杂,“从现在起,任何人不许再饮用井水。阿墨,立刻组织弟子,把我们庐里储备的山泉水送下来。”
阿墨急得满头是汗:“我已经准备上报镇里了!这得让环保部门来处理!”
苏晚卿摇头,清冷的目光扫过那些因恐惧而扭曲的脸:“等批复流程走完,孩子们的身体就耽误了。毒素在泥土里,会随着雨水渗透,污染整片茶山。”
这是在掘烬归堂的根!
不等阿墨再劝,她已转身回了庐中,取出一个布袋。
里面是她平日积攒的陈年白茶茶渣和捣碎的竹炭粉。
她将两者混合,分装进一个个透气的小布包里,递给阿墨:“发下去,每家一包,煮水时放入,可以暂时吸附水里的重金属离子。”
齐伯看着她有条不紊的动作,忧心忡忡地走上前:“晚卿,这法子……古籍里可没写过啊。”
苏晚卿抬头,一阵山风吹过,扬起她鬓边的碎发。
她立于风中,声音比风更冷,也更坚定:“可祖师爷也没见过农药和化肥。”
话音未落,她已带上几个年长的弟子,背起竹筐,走向了被划定为重度污染区的井口周边。
她从筐里取出一株株不起眼的草苗,亲自示范如何栽种。
“这是龙葵,”她对弟子们解释,“它的根系能超量富集土壤里的重金属。我们把它种下去,就是给这片土地刮骨疗毒。”
她教得仔细,种得专注,仿佛眼前不是一场致命的生态灾难,而是一堂最寻常的实践课。
千里之外的傅承砚,是在一则本地公益组织的推送新闻里看到这件事的。
屏幕上,苏晚卿清瘦的身影站在一片泥泞之中,正低头栽种着什么。
照片的像素不高,却清晰地捕捉到了她眉宇间的坚毅与沉凝。
报道标题是《百年茶村陷“毒井”危机,青年茶师以古法自救》。
他没有联系任何人,甚至没有片刻的犹豫。
关掉新闻页面,他立刻打开了自己加密的海外服务器。
作为傅氏的掌舵人,他曾投资过数家全球顶尖的生物与环境科技实验室。
他调出所有关于“植物修复重金属污染技术”的研究资料,开始疯狂地整理、筛选。
他删掉了报告中所有关于傅氏集团的logo、实验室的署名、研究员的姓名,甚至连数据图表的品牌水印都用最原始的工具一个个抹去。
几个小时后,一份精简到只剩下核心数据与方法的匿名资料,被上传至一个国内的农业开源技术平台。
标题仅仅是:《几种常见野草对土壤重金属迁移的影响观测》。
温嫕事后得知此事,在电话里调侃他:“你可真是脱胎换骨,连给自己积德行善的机会都不要。”
电话那头的男人沉默了片刻,声音平静无波:“现在我不是谁的继承人,只是一个……看过很多书的普通人。”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完成了一件早就该做的事,转身回到那间简陋的出租屋,开始清理最后的私人物品。
他从床底拖出一个老旧的移动硬盘。
插上电,里面只有一个文件夹,记录着他回国后,那七十三天里跟踪、窥探苏晚卿的所有影像。
街角的模糊身影、车窗反射的轮廓、雨夜里撑着伞的孤单背影……
他曾以为,反复观看这些影像,是提醒自己罪孽深重的赎罪凭证。
可如今,当他再次点开,屏幕上那个鬼鬼祟祟、躲在暗处的自己,只让他感到一阵窒息的羞耻。
这不是爱,是囚禁。不是守护,是冒犯。
他拔掉硬盘,面无表情地将它塞进了一台小型的桌面碎纸机。
马达嗡嗡作响,承载着他阴暗执念的存储芯片被一层层碾成无法复原的粉末。
他将那些碎屑倒进窗台的兰花盆栽里,与泥土混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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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它烂成肥料吧,”他对空无一人的屋子说,“至少还能长点东西。”
三日后,烬归堂。
苏晚卿栽下的龙葵叶片上,果然如预期般,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金属光泽。
检测结果显示,叶片里的镉含量达到了惊人的数值。
她带领弟子们将这些“吸毒”的植物小心翼翼地连根拔起,集中焚烧,再将灰烬深埋于特制的石灰坑中,彻底封存。
一位闻讯赶来的年轻记者,激动地将话筒递到她面前:“苏老师,您发明的这种环保方法会申请专利吗?这可是巨大的商业价值!”
苏晚卿摇了摇头,她看着远处郁郁葱葱的茶山,声音清淡:“知识不应该被锁在证书里。我只希望十年、二十年后,这里的孩子们,还能在一片干净的土地上,采下春天第一芽新茶。”
她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走入茶室。
赞美如潮水般涌来,质疑声也随之而起。
许多人抨击这是“伪科学”“博眼球”,断言不过是场自导自演的作秀。
苏晚卿未作任何回应。
她只在次日的常规直播中,将第三方检测机构出具的土壤前后对比报告、以及封存的龙葵植株样本,并排置于茶台一侧。
全程,她煮水、冲泡、分茶,动作行云流水,一如往常,眼神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泉。
沉默,是她最强有力的反击。
当晚,山中起了浓雾。
苏晚卿不放心新补种的隔离带,独自一人打着手电筒上山巡查。
雾气弥漫,能见度不足五米,山林静得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和脚踩在湿滑泥土上的声音。
行至半山腰那片龙葵种植区时,她脚步一顿。
浓雾深处,隐约传来一阵极轻、极规律的铲土声。
一下,又一下,克制而沉闷。
这个时间,不可能是弟子,更不可能是村民。
她熄掉手电,循着声音,屏住呼吸,一步步靠近。
拨开最后一丛潮湿的灌木,一个高大的黑影正蹲在龙葵种植区的边缘,背对着她,默默地将一株株蔫掉的草苗挖出,再换上新的,动作熟练得仿佛做过千百遍。
他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身体猛地一僵,下意识便要起身隐入更深的雾气里。
“别走。”
苏晚卿的声音穿透雾气,清冷如冰。
那人影停住了,背脊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片刻之后,他认命般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抬起头。
那张曾在无数个午夜梦回将她凌迟的脸,此刻沾着泥土,胡茬青黑,眼神里是混杂着惊惶、无措,以及一丝不敢奢望的微光。
竟是傅承砚。
两人相距十步,浓重的雾气模糊了彼此的轮廓,像隔着生与死的距离。
苏晚卿没有问他为什么在这里,也没有问他怎么上来的。
她只是看着他脚边那些补种的幼苗,冷冷地问了句:“你知道怎么种?”
傅承砚喉结滚动,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沙哑的字:“深挖穴,浅栽苗,压实土。”
这是他从那份匿名资料里背下来的,每一个字都刻进了脑子里。
苏晚卿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秒,随即转身,身影决绝地没入雾中,只留下一句冰冷的话语,飘散在湿重的空气里。
“明天早上,我要看到它们都活着。”
翌日清晨,天光乍破。
苏晚卿再次来到种植区,一夜之间,所有枯萎的缺株都被补种完毕,排列的间距精准到厘米,根部的覆土均匀而紧实,每一株都精神抖擞地挂着露珠。
阿墨跟在她身后,低声提醒:“他……他好像整夜没走。”
苏晚卿没有说话。
她走到其中一株幼苗前,凝视着叶尖那颗晶莹剔透的露珠,里面映出天边初亮的光。
她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丝绒锦囊,用银镊夹出一片早已干枯脆化的茶花花瓣,轻轻地,将它放置在那株幼苗的根部。
那正是她流产那年,被她亲手葬在烬归堂庭院里,那棵老茶树上落下的最后一瓣花。
一阵晨风吹过,枯萎的花瓣打了个旋,悠悠落地,恰好盖住了泥土上一个昨夜新踩出的、属于男人的深刻脚印。
同一时刻,山下的城市里。
傅承砚将最后一本精装的《商业帝国管理法则》投入了社区图书馆的旧书捐赠箱。
他没有回头,将书封面朝下,像是在埋葬一个他再也不需要的名字。
一周后,烬归堂的污染危机彻底解除,声名远扬。
一封带着特殊纹章、印着国际邮戳的信件,越过重洋,被郑重地送到了听松庐的门前。
信封上,收件人一栏清晰地写着:苏晚卿宗师亲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