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苗寨,云雾缭绕,木质的吊脚楼依山而建。
新一期的“游方茶塾”开班仪式,就设在寨子中央的鼓楼下。
苏晚卿换上了当地的靛蓝色土布长裙,素净的脸上未施粉黛,只在发间簪了一朵小小的白色栀子。
她坐在数十个孩子中间,身前是一套古朴的陶制茶具。
她正在教的,是当地失传已久的一道“欢喜茶”。
“这道茶,最要紧的不是水温,也不是手法,”她的声音温润如玉,穿过孩子们好奇的眼神,“而是要一边泡,一边哼唱这首《山灵谣》。歌声里的欢喜,会浸到茶汤里。”
她开始示范,唇瓣轻启,一段悠扬古朴的民谣流出。
然而,那歌声虽准,却像一泓没有温度的清泉,精准,悦耳,却少了魂。
孩子们学着她的样子,哼得七零八落。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仰起脸,清澈的眼睛里满是困惑:“老师,我阿妈说,这首歌要心里真的开心,才能唱得准。你……不开心吗?”
童言无忌,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苏晚卿长久以来的伪装。
她动作一顿,周遭的喧嚣仿佛瞬间褪去。
开心?
这个词离她太遥远了,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
三年来,她习惯了用沉静和淡漠包裹自己,笑容成了一种奢侈的、需要深思熟虑的表情。
她看着小女孩纯净无瑕的眼,忽然,心底那片冰封的湖面,裂开了一道缝。
她深吸一口气,再次启唇。
这一次,歌声不再是空洞的旋律。
它像破土而出的新芽,带着一丝颤抖,一丝生涩,却裹着一股挣脱束缚的清越和明亮。
她想起了那个被自己亲手“投递”出去的孩子,想起了自己正用双脚丈量着崭新的大地。
她笑了。
不是那种礼貌的、疏离的微笑,而是眼角眉梢都舒展开来,唇角高高扬起,连眼底都漾开点点碎光的,真正的笑。
那笑容如山间晨雾散尽后,第一缕照在野花上的阳光,灿烂得让人无法直视。
孩子们惊喜地拍起小手,跟着她唱起来,这一次,歌声里充满了真正的欢声笑语。
远远的,站在一棵老榕树下的齐伯,看着这一幕,浑浊的老眼渐渐湿润,他喃喃自语:“她三年来……第一次笑得这么松快。”
阿墨悄悄用手机录下了这段十几秒的视频,没有配上任何文字,直接发给了沈知节。
几分钟后,沈知节回复了。
他似乎反复观看了数遍,回信很长:“视频我看了。心率平稳,声带震颤幅度自然,面部苹果肌和口轮匝肌协同运动无僵硬感。这不是情绪伪装,是边缘系统和自主神经系统的一次成功的正向重新校准。她正在从底层逻辑上修复自己。”
顿了顿,他又发来一条:“但别让她高兴过头。游方授课,连续不要超过四天。记住,笑可以假装,身体的疲惫骗不了人。”
同一时间,京市某老旧社区的免费食堂里。
傅承砚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义工服,正在给排队的老人打汤。
他蓄起了些许胡茬,头发也长了,遮住了锐利的眉眼,整个人沉浸在一种近乎消失的沉默里。
食堂的电视机里,正播放着一档地方风情采风的短片,画面一闪,恰好是苏晚卿在苗寨中与孩童围坐欢笑的场景。
她笑得那么明亮,那么鲜活,仿佛天地间所有的光都汇聚在了她一个人身上。
傅承砚握着汤勺的手,猛地停在半空。
滚烫的汤汁从勺沿滴落,溅在他的手背上,他却毫无所觉。
身旁一位相熟的老奶奶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笑呵呵地说:“这姑娘真好看,笑起来就跟咱们后山那片山花全开了一样。”
他喉结滚动,从齿缝里挤出几个沙哑的字:“是啊……太亮了,亮得……看得人心慌。”
他害怕。
他怕那光太盛,会把他这点微末的、用赎罪堆砌起来的存在感,彻底照得无影无踪。
那天收工后,他破例去了街角一家最便宜的理发店,让师傅把蓄了许久的头发剪得极短,露出了光洁的额头和那双深邃依旧的眼睛。
然后,他走进一家平价服装店,买了一件最简单的素色棉布衬衫,换下了那身穿了数月的、象征他“放逐”身份的旧西装。
镜子里的人,清爽,干净,却也陌生得让他自己都感到心惊。
温嫕约他在公园的长椅见面。
秋风萧瑟,落叶铺满了小径。
她递给他一份打印出来的报告:“我做了一份关于‘宽恕’的匿名网络问卷,回收了五千份有效样本。你看,百分之九十七的受访者认为,真正的宽恕,不是原谅那个伤害你的人,而是终于肯放过被困在原地的自己。”
她看了一眼他整洁利落的新形象,微笑道:“傅先生,你似乎已经开始尝试为自己而活了。”
傅承砚点点头,目光却落在远处一棵枯黄的银杏树上。
他忽然问,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温医生,你说……如果她真的、完全地走出来了,那我这些年站在雨里的意义,是不是……就成了多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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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痛苦,他的忏悔,他小心翼翼的守护,这一切的支点,都是她的“不快乐”。
如果连这个支点都消失了,他该把自己悬挂在何处?
数日后,苏晚卿的巡讲团队行至一处偏远山区,恰逢连日暴雨,突发山洪预警。
村民们在村干部的组织下慌乱撤离。
苏晚卿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带着“游方茶塾”的弟子们加入协助转移物资的队伍。
泥泞的山路湿滑难行,她在背着一箱珍贵的古树茶叶时,脚下一滑,重重摔在地上。
手掌撑地,腕间那道陈年旧疤当场裂开,鲜血混着泥水淌下。
随行的一个小弟子吓得哭出声来。
苏晚卿却只是撑着地慢慢爬起,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泥点,笑着安抚他:“没事,别哭。老师以前……摔得比这狠多了。”
她拒绝了别人的搀扶,坚持将最后两箱茶叶背到了山顶的安置点。
抵达时,她浑身湿透,双腿控制不住地打颤。
阿墨心疼得上前想扶住她,她却轻轻摆了摆手,用尽全身力气,自己站稳了。
“让我自己站稳。”她说。
那一夜,她在临时安置点的帐篷里,借着手电筒微弱的光,在日记本上写道:“今天摔得很疼,但奇怪的是,我没有躲进沉默里。这就是进步吧。”
一周后,傅承砚在社区的信箱里,收到了一个没有寄件人信息的厚重包裹。
打开,里面是一本印刷精美的《游方茶使手记》样书,作者署名:苏晚卿。
他颤抖着手翻开扉页,只见空白处,用极淡的铅笔字迹写着一行小字:“有些光,不是为了照亮谁,只是为了证明黑暗输过。”
书的末页,夹着一片早已干枯暗沉的玫瑰花瓣。
他认得,那是三年前,她流产后,他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送她的那束花里的一瓣。
她曾将它压进了书里,如今,它又出现在这里。
像一个轮回的终结。
那一夜,傅承砚整夜未眠。
他坐在桌前,提笔写信,写了撕,撕了又写,反反复复,直到天光微亮,桌上已堆满碎纸。
最终,他什么也没寄出去。
他只是在自己的日记本上,写下了自她离开后的第一句真话:
“今天我没有去查她的行程。但我梦见她回头,笑着叫了我的名字。醒来后,我哭了。不是因为心存希望,而是因为我终于敢承认——我不配了。”
半月后,立秋。
京市西郊的烬归堂,洗尽铅华,终于择定了揭匾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