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四年十二月初一,寅时未到,洛阳城还笼罩在冬夜的寒雾里。但紫微宫西侧的枢密院值房,烛火已亮了一夜。
赵恒披着件旧氅,站在巨大的海陆疆域图前。图上新添了许多朱笔标记:从登州延伸出去的箭头指向耽罗、琉球;黄河“几”字弯处的河套平原画了个圈,旁注“拟设安北都护府”;江南十二州则密密麻麻标着红点,每个点代表一处已查封的郑钧关联产业。
“陛下,该更衣了。”王德全捧着朝服进来,“卯时大朝会,百官已陆续进宫。”
赵恒没有转身,手指按在倭国九州的位置:“平户港到登州,顺风几日能到?”
身后传来韩世忠的声音:“若是两百料快船,季风得宜,五日可达。但若运货重船,少则八日,多则半月。”
水师统帅是昨夜子时快马赶到的,甲胄未卸,眼带血丝。
“琉球贡使提前到了,你可知晓?”赵恒终于转身。
“臣在宫门外遇到了。”韩世忠神色凝重,“来了三条船,载的是珊瑚、玳瑁、珍珠,但使团里有个自称‘通事’的,闽南口音极重,臣听着像泉州那个‘死而复生’的林四海的同乡。”
赵恒眼神一凛:“盯紧他。”
卯时正,文德殿钟鼓齐鸣。
今日的朝会非同寻常——不仅文武百官齐聚,草原三部使者、琉球贡使、还有三十名身着青衿的幽州学堂学生,都在殿侧设了席位。这是大宋开国以来,第一次有如此多元的面孔同时出现在朝堂上。
赵恒登上御座,玄色衮服上的十二章纹在晨光中庄严肃穆。银川皇后依旧坐在凤椅上,但今日她面前多了一本摊开的册子,是昨夜与赵恒商议到三更才定下的《海事新策》草案。
“众卿平身。”赵恒抬手,“今日朝会,议三事:一为海事新策,二为河套设镇,三为”他顿了顿,“江南善后。”
话音未落,礼部尚书钱喻清便出列:“陛下!老臣斗胆,海事、河套二事皆关国本,当徐徐图之。今江南初定,新政推行已耗民力,若再开海事、设新镇,恐财用不继、民怨沸腾啊!”
他身后,十几名江南籍官员齐刷刷跪下:“臣等附议!”
赵恒神色不变:“钱尚书所言,朕亦思虑。搜嗖暁说蛧 耕辛蕞全故《海事新策》首条便是——不动国库一两银。”
满殿哗然。
“不动国库?那船从何来?兵从何养?”钱喻清急问。
银川皇后这时开口,声音清越:“钱尚书可知,去岁大宋海商缴纳市舶税多少?”
户部尚书出列答道:“回娘娘,去岁泉、广、明三州市舶税,总计四十八万贯。”
“那可知,去岁江南十二州田赋多少?”银川又问。
“这江南田赋,二百三十万贯。”
“也就是说,”银川翻开面前的册子,“海商纳税不足田赋两成。但据市舶司统计,去岁出入三港的海船货值,至少八百万贯。若按三十税一的常例,该纳税二十六万贯。实际却收了四十八万贯——多出的二十二万贯,是‘规费’、‘抽解’、‘润笔’等杂项。”
她抬起头,目光扫过那些跪着的江南官员:“这些杂项,入了谁的口袋,诸位比本宫清楚。”
殿内死寂。
“故海事新策第一条,”赵恒接过话,“裁撤所有市舶杂税,统一定为‘三十税一’。但增设‘海防捐’,凡出入港商船,按载货值百抽一,专款专用,养巡防营、建海事学堂。”
“陛下!”一名扬州籍的给事中颤声道,“这这是要断江南海商的生路啊!”
“断生路?”赵恒冷笑,“朕倒要问问,是三十税一生路宽,还是四十八万贯杂税生路宽?况且——”
他朝殿侧示意。
李青站起身,捧着账册走到殿中:“学生李青,奉李光大人之命,核验海岳商行三年账目。发现该商行去岁实际利润十八万贯,但账面只报五万贯,逃税四万三千贯。而其运往海外的铁料、硫磺、匠人,若折价,至少值三十万贯。”
他翻开账册,朗声念道:“壬寅年六月,运生铁二百石往琉球,账记‘瓷器损毁抵赔’;八月,付倭国平户船厂工匠薪俸三千贯,账记‘修缮仓廪’;十月”
一个个条目念出来,每念一条,那些江南官员的脸色就白一分。
等李青念完,赵恒才缓缓道:“这才是断大宋生路——把铁料运出去,把匠人送出去,在海外养一支将来可能杀回来的力量。诸位爱卿,你们说,是该守着那点杂税,还是该彻底肃清海事?”
无人敢应。
这时,草原克烈部王子忽察儿忽然起身,行了个草原礼:“陛下,大宋肃清海事,我等草原三部愿助一臂之力。狐恋文茓 已发布醉新璋結”
众臣愕然。
忽察儿继续道:“我克烈部有良马三万匹,可组建‘海运马队’。从幽州到登州八百里,陆运货物若用驼队,一队三十驼运货九千斤,日行五十里,需十六日。若用我草原马拉四轮重车,一车两马可载两千斤,十车即两万斤,日行八十里,十日可抵。运费只要宋商给市价七成。”
他汉语说得生硬,但账算得极清。
工部侍郎忍不住问:“王子如何保证马队不遭劫掠?”
“简单。”忽察儿咧嘴一笑,“马队护卫用我草原勇士,一人双马,配强弓弯刀。寻常山匪,百人不敢近前。且沿途设驿站,由我三部与宋军共驻——这生意,草原出人出马,大宋出货出路,各取所需。”
这是要把草原骑兵变成镖师。
赵恒与银川交换了一个眼神。这提议超出预料,但可行。草原三部缺钱粮,大宋缺陆运力量,若能合作,河套设镇就更有基础了。
“此事可议。”赵恒点头,“但具体章程,需由枢密院、户部与三部使者详谈。”
“谢陛下!”忽察儿抚胸退回。
眼看海事新策就要通过,琉球贡使团中那位闽南口音的通事突然出列,扑通跪下:“陛下!外臣外臣有冤情要诉!”
满殿目光聚焦过去。
那通事约莫四十岁,面容黧黑,涕泪横流:“外臣陈阿福,本是泉州渔民,三年前被海寇掳至琉球,被迫为奴。此番随贡使前来,是是有一桩惊天秘密要禀告大宋皇帝!”
韩世忠在殿侧握紧了刀柄。
“说。”赵恒沉声道。
陈阿福颤声道:“琉球那霸港外三十里,有座‘龟岛’,岛上有船厂!三年来,陆续有宋人匠户被运到岛上,造的都是两百料战船!管事的管事的自称‘江南郑公’的人,还说还说等船队建成,要‘清君侧、复正统’!”
“哗——”朝堂彻底炸了。
赵恒拍案而起:“此言当真?!”
“千真万确!”陈阿福磕头如捣蒜,“外臣在岛上做苦力,亲眼所见!岛上现有匠户五十余人,半数是宋人,还有倭国、高丽的匠人。已建成战船八艘,正在建的还有五艘!囤积的生铁、桐油、帆布,够造三十艘!”
“岛上守军多少?”韩世忠厉声问。
“守军守军三百,多是倭国浪人,但头领是宋人,姓周,听说是是登州水师逃兵!”
登州水师逃兵——这五个字,让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殿前司都指挥使周荣。他兄长通敌案发后,周荣虽未牵连,但已形同软禁。
周荣脸色惨白,跪倒在地:“陛下明鉴!臣臣绝不知情!”
“你不知情,”赵恒一字一顿,“但你那位在登州水师当过都头的表兄周猛,三年前‘剿匪阵亡’,抚恤银发了三百贯——他可还在人世?”
周荣瘫软在地,说不出话。
韩世忠出列跪倒:“陛下!臣请旨,率东海巡防营即刻出征,踏平龟岛,擒拿叛贼!”
“准!”赵恒毫不犹豫,“但朕不要蛮攻。龟岛在琉球海域,公然征讨恐引发两国纠纷。韩世忠——”
“臣在!”
“朕命你率战船十艘,精兵八百,伪装商队前往琉球贸易。登岛后见机行事,能智取则智取,若不能”赵恒眼中寒光一闪,“就让它沉入海底。”
“臣领旨!”
朝会至此,已无人再敢反对海事新策。连最顽固的钱喻清都闭口不言——勾结外寇、海外屯兵,这是灭族大罪,谁沾上谁死。
“众卿还有何议?”赵恒环视大殿。
一片寂静。
“既如此,颁旨。”赵恒起身,“一、《海事新策》即日施行,市舶司改制,海事学堂开课。二、河套设‘安北都护府’之事,由枢密院拟详细章程,腊月再议。三、江南涉案官员,凡供出海外关联者,罪减一等;冥顽不化者,严惩不贷。”
他顿了顿,看向那些江南籍官员:“朕知道,你们中有人觉得,新政是要夺江南士绅的百年基业。但朕告诉你们——大宋的基业,不在某一家一姓的田产铺面上,而在天下百姓的饭碗里,在边关将士的刀锋上,在海上商船的帆影里。”
“退朝。”
百官鱼贯而出时,银川轻声对赵恒说:“那个陈阿福,韩将军已派人暗中看管了。他说的若是真的”
“真的假不了。”赵恒望向殿外,“朕现在只担心一件事——郑钧死了,但龟岛上的船厂还在建。是谁在继续掏钱?是谁在继续运匠人?这个人,可能比郑钧藏得更深。”
这时,王德全匆匆进来,递上一封密信:“陛下,扬州李大人六百里加急。”
赵恒拆开,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
“怎么了?”银川问。
赵恒把信递给她。上面只有一行字:
“查获郑钧生前最后一信,收信人代号‘海先生’,落款处有一徽记——三环相套,内刻‘宣和’二字。”
宣和,徽宗年号。
“三环相套”银川喃喃道,“这是内侍省的暗记?”
赵恒缓缓坐下:“而且必须是品级极高的内侍,才有资格用三环印。刘瑾生前用的只是双环。”
谜底越来越深。郑钧的海外网络,不仅连着江南士绅、登州逃兵,还可能直通宫廷深处。
“官家打算如何?”银川问。
!“引蛇出洞。”赵恒眼中闪过锐光,“韩世忠出征龟岛的消息,明日就会传遍朝野。那个‘海先生’若真在宫中,定会有所动作。届时”
他没有说下去,但银川明白了。
殿外,冬日的阳光终于穿透云层,洒在文德殿的琉璃瓦上。而千里之外的东海上,十艘悬挂商旗的战船,正扬帆驶向深海。
船头上,韩世忠抚摸着刀柄,对身旁的沈括说:
“到了琉球,你先带人上岛,就说是大宋海商,想订制一批海船。船型图纸我都备好了,是军器监最新设计的‘苍山船’,比海鹘船更快。若他们接单,就说明岛上有懂行的高手。若不接”
他望向海平面:“那就夜袭。”
海浪拍打着船舷,溅起白色的飞沫。
而在洛阳城南,陈琳抱着三岁的赵睦,正走进刚刚挂牌的“海事学堂洛阳预科班”。院子里摆着几艘船模,孩子一眼就盯上了最大的那艘福船模型,咿咿呀呀地伸手去够。
“这孩子,将来怕是要出海。”陈琳笑着对授课的老船工说。
老船工须发皆白,是韩世忠特意从登州请来的,闻言也笑:“出海好哇。老朽跑了五十年海,最远到过天竺。海那边,有珍珠,有香料,也有风浪,有暗礁。但只要船够结实,帆够韧,没有到不了的彼岸。”
赵睦似懂非懂,小手紧紧抓着船模的桅杆。
窗外,一群信鸽扑棱棱飞过,带着最新的旨意,飞向大宋的每一个港口、每一处边关、每一所学堂。
这个冬天,陆上与海上的棋局,同时落下了关键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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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