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四年十一月十二日,洛阳西郊,幽州学堂洛阳分堂。
晨霜还未化尽,三十名草原使者已站在学堂校场上。他们是三天前突然抵达的——塔塔尔、克烈、乃蛮三部各派十人,由三位王子率领,名义上是“答谢大宋助西夏退敌,商议以马换粮细则”,但明眼人都知道,这是来亲眼看看那个传说中的“新政”到底长什么样。
领头的克烈部王子忽察儿,二十五岁,高鼻深目,披着狼皮大氅,手一直按在弯刀柄上。他盯着校场另一侧——那里,五十名幽州学堂的学生正在晨练,胡汉混杂,动作整齐划一。
“宋人教孩子列队打仗?”忽察儿用草原语对身旁的塔塔尔王子脱里说。
脱里年纪更轻些,眯着眼:“不像是战阵。你看他们的手——空着,没拿兵器。”
的确,孩子们只是在做一套舒展筋骨的动作,类似五禽戏但更简练。带队的是耶律明,他一边示范一边用汉语和契丹语交替喊着节拍。队伍里有女真人、汉人、契丹人,甚至还有两个皮肤黝黑的南洋侨民子弟。
“那是算术课室。”陪同的礼部官员指着不远处一排青砖房,“上午学《九章》,下午学实账。”
忽察儿忽然大踏步走过去,推开其中一间的门。
屋里二十多个孩子正埋头拨算盘,噼啪声如急雨。讲台上,一个三十多岁的先生正在黑板上画图——那是改良水车的剖面,标注着尺寸和受力计算。
“此处轴径三寸,但若水流湍急,需加粗至三寸半,否则易断。”先生用的是幽州口音,“谁能算算,加粗后这截木料需多用多少?”
一个汉人孩子举手:“先生,需先算圆柱体积之差。半径增半寸,高不变”
忽察儿站在门口,一动不动。他九岁就跟着父亲去西域贩马,十三岁就能心算三十匹马的价钱,但这样把“怎么造水车”拆成一串串数字来教草原上没有。
“王子可要进去听听?”礼部官员试探道。
忽察儿摇头,转身走向另一处喧闹的地方——工坊区。
这里热气扑面。四座砖炉烧得正旺,十几个年龄稍长的学生围着铁砧,轮流捶打一块烧红的铁坯。叮当声中,一个满脸炭灰的女真少年抬起头,正是完颜康。
“这是在打什么?”忽察儿用生硬的汉语问。
完颜康抹了把汗,举起手中已成雏形的铁件:“犁头。但和寻常犁不同——我们加了可调节的犁刀,深耕、浅耕可调。江南土黏,幽州土硬,辽东多石,用同一张犁费牛费人。”
他指着旁边木架上的几件成品:“这是给江南的,犁面宽;这是给幽州的,犁尖加钢;这是给党项旱地的,带碎土轮。00暁税王 首发”
忽察儿蹲下细看。他是草原贵族,但也亲自牧马放羊,知道好农具意味着什么。“这犁一头牛能拉?”
“轻的六十斤,壮的母牛就能拉。”完颜康说,“重的八十斤,得用壮牛。但深耕一尺二,抵寻常犁耕两遍。”
塔塔尔王子脱里忽然开口:“草原上土硬草深,能用吗?”
完颜康一愣,随即眼睛亮起来:“没试过。但原理相通——只要知道草根多深、土有多硬,就能调。”他看向忽察儿,“王子若能留些草原的土样、草样,我们可试试。”
三个草原王子对视一眼,都没说话。
这时,校场传来钟声。晨练结束,学生们散向各课室。李青抱着一卷图纸匆匆走过,被忽察儿叫住。
“你手里是什么?”
李青展开图纸——是一幅巨大的运河闸门改良图,标注密密麻麻。“汴河与黄河交汇处的双闸,防泥沙淤积的。我们在江南看了十二处水闸,回来重画的。”
“你们真去江南了?”乃蛮部的年轻王子也速该忍不住问,“坐船?走了多久?”
“八月出发,十月回来。”李青说,“乘韩将军的水师战船,沿运河南下,经汴、淮、扬、苏、杭。在苏州还帮老农修了水车,在杭州学了织机。”
他说得平淡,但在草原人听来,简直是神话——一群半大孩子,乘战船走几千里,去学修水车?
忽察儿忽然转向礼部官员:“我们要见大宋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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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辰,紫微宫偏殿。
赵恒正在看一份刚送到的密报,眉头紧锁。银川坐在他对面,手里拿着李仁孝的第二封信。
“郑钧找到了。”赵恒把密报推过去,“在庐州(今合肥)的一处别业,但人已经死了。服毒,留了遗书,承认‘结党营私、图谋不轨’,但把所有具体罪行都揽在自己身上,说‘余者皆受蒙蔽’。”
银川快速浏览:“死无对证。”
“对。”赵恒揉着眉心,“江南十二州,涉事官员四十七人,其中三品以上两人,五品以上九人。但郑钧一死,关键线索就断了——那八十七万贯的最终流向、朝中更高层的保护伞、甚至伪造玉玺的工匠是谁,都成了谜。”
“江南士绅会借此反扑。”银川说,“他们会说,郑钧已死,罪责已清,朝廷若再深究,便是‘牵连过广、动摇国本’。”
殿内沉默片刻。
赵恒忽然问:“仁孝信里说什么?”
银川把信递过去:“他说,草原三部使者去洛阳,明面是议‘以马换粮’,实则是来看大宋虚实的。克烈部与西辽残部有联络,塔塔尔部去年劫过西夏的边市,乃蛮部他怀疑与金国旧贵族有染。
“也就是说,这三部使者,没一个是真心来换马的?”
“也不尽然。”银川指着其中一段,“李仁孝说,乃蛮王子也速该临走前,私下问他‘幽州学堂收不收草原子弟’。这个也速该是庶出,母亲是汉人女奴,在部中地位不高。”
赵恒眼睛微眯:“突破口?”
“或许。”银川想了想,“官家可还记得,三年前我们定下的‘五步同化策’?”
赵恒点头:“通婚、通商、通学、通工、通兵。如今通婚有银川你,通商有边市,通学有幽州学堂,通工有匠人交流,唯打通兵——让胡汉子弟共编一军,尚未实现。”
“或许该加速了。”银川说,“李仁孝在信末提了一句,说‘若大宋能在河套设一军镇,屯田练兵,胡汉混编,则草原三部不敢东顾’。他愿意出三千党项骑兵为基干。”
赵恒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手指从洛阳往北,划过黄河,停在河套平原。
“此地前唐时便是重镇,水草丰美,可屯田养马。若设军镇,东护幽燕,西控西夏,北扼草原”他转身,“但朝中那些老臣,定会说‘胡汉混编,恐生变乱’。”
“那就让他们看看,胡汉混编能成什么事。”银川也站起来,走到丈夫身边,“让草原使者多留几日,带他们去看幽州学堂的学生如何协作,看辽东的女真骑兵如何与岳家军并肩作战,看登州船厂里汉匠和南洋匠人如何共造海船。”
她顿了顿,声音更坚定:“然后,在朝会上正式提出‘河套军镇’之议。让李青、耶律明、完颜康那些孩子站在殿上,告诉满朝文武——他们这代人,不想再分什么胡汉。”
赵恒看着她,忽然笑了:“银川,有时候我觉得,你比我更像皇帝。”
“妾身只是知道,”银川也笑了,“有些事,男人总想着‘徐徐图之’,但女人明白——孩子等不起,时代等不起。”
就在这时,内侍来报:草原三王子求见,已在文德殿等候。
赵恒整了整衣袍:“走,去见见这些草原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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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德殿侧厅,炭火烧得正旺。
忽察儿、脱里、也速该三人已换了宋式常服,但坐姿依旧挺直如刀。见赵恒与银川进来,他们起身行草原礼——右手抚胸,躬身三十度。
“三位王子远道而来,辛苦。”赵恒在主位坐下,示意赐座,“看过幽州学堂了,以为如何?”
忽察儿率先开口,直截了当:“陛下,草原人不说虚话。学堂很好,但那是宋人的学堂。我们三部来,想问三件事:第一,‘以马换粮’,具体怎么换?一匹马换多少石粮?第二,草原遭了白灾(雪灾),今冬缺的不只是粮,还有盐、铁、茶。大宋能否开边市?第三,”他顿了顿,“我们部中有子弟想学汉文、学算术,能否进幽州学堂?”
赵恒与银川对视一眼。这忽察儿看似粗豪,实则句句要害。
“朕一一答你。”赵恒说,“第一,马分三等。上等战马,一匹换粮五十石;中等驮马,三十石;下等驹马,二十石。具体可由双方兽医共验。第二,盐铁茶可开边市,但有三不卖:制甲铁不卖,弩机不卖,耕牛不卖。第三,幽州学堂收草原子弟,但有三要求:需通汉话基础,需有部落头人作保,需学成后回乡服务至少三年。”
条件清晰,毫不含糊。
脱里皱眉:“耕牛为何不卖?草原也能开田。”
“因为耕牛关乎国本。”银川接过话,声音温和但坚定,“大宋推行新农具,需大量耕牛。但我们可以卖牛犊,或派兽医帮你们培育良种牛——这是更长久的合作。”
也速该忽然开口,他汉语说得最流利:“陛下,娘娘,我们乃蛮部想送十个孩子来洛阳。不光学文,还想学造水车、修农具。草原也有河,但不会治水,春天泛滥,秋天干涸。”
赵恒心中一动:“你可知道,学这些要三年五载,且未必能立竿见影?”
“知道。”也速该点头,“但我母亲是汉人,她死前说,草原人逐水草而居,是因为不会治水。若能定居,谁愿意年年迁徙?”
这话让厅内静了一瞬。
忽察儿瞪了也速该一眼,显然不满他“露底”,但也速该挺直脊背,毫不退让。
“朕准了。”赵恒说,“不过十个太少。三部各选二十人,共六十名少年,年岁十岁至十五岁,今冬就可送来。食宿由朝廷承担,但有一条——”他目光扫过三人,“这些孩子学成后,必须回草原,把所学用在草原。若有人学成后滞留中原享福,朕会亲自问责。”
!这是恩威并施。
忽察儿沉默良久,终于再次抚胸:“谢陛下。但我还有一问——草原三部与大宋,是臣属,还是盟友?”
“既非臣属,也非盟友。”赵恒说,“是邻居,是伙伴,是共同面对天灾人祸的兄弟。大宋不强求草原称臣纳贡,草原也不必对大宋卑躬屈膝。我们要的,是黄河安澜,边市繁荣,孩子有学上,老人有医看。”
他顿了顿:“就像幽州学堂里那些孩子——契丹人、女真人、汉人,一起改良农具时,没人问你是哪族人,只问这犁头角度对不对,这木料够不够硬。”
三位王子都怔住了。
这完全超出了他们的认知。草原上,部落之间要么征服,要么臣服,要么厮杀。这种“不分胡汉、只问实务”的关系
“陛下此言,”也速该喃喃道,“我母亲若在,定会感动落泪。”
忽察儿深吸一口气,忽然从怀中取出一把镶宝石的短刀,双手奉上:“这是我克烈部祖传的‘狼牙刃’,赠予陛下。我以长生天起誓:只要陛下待草原如待兄弟,克烈部绝不对大宋动刀兵。”
脱里和也速该也各自取出信物——一枚鹰骨扳指,一块羊脂玉佩。
赵恒郑重接过,然后示意内侍取来三件回礼:不是金银珠宝,而是三套精装书——《齐民要术》改良版、《水利图说》、《九章算术新注》。
“礼轻,但意重。”赵恒说,“这些书里,有大宋三年来改良农具、兴修水利、精算实账的所有心得。望三位带回草原,让更多人看到——学问,才是最好的刀剑。”
使者退下后,银川轻声问:“官家真信他们?”
“不全信。”赵恒看着手中的狼牙刃,“但总要有人先迈出第一步。草原三部不是铁板一块,克烈部亲西辽,塔塔尔部贪财,乃蛮部有也速该这样想变的人。分化、拉拢、融合,这才是长治久安之道。”
他走到窗边,看着宫城外洛阳的街市:“银川,你知道我最想看到什么吗?是三十年后,一个草原孩子和一个江南孩子,在河套军镇一起修水渠,然后争论该用幽州的算法还是草原的经验——而不是像我们这一代,还在战场上刀兵相见。”
银川站到他身旁,轻轻握住他的手。
殿外传来悠扬的钟声,是幽州学堂下课的钟。此刻,那些胡汉孩子们应该正涌出课室,争论着算题,比划着图纸,或许还会为晚膳的羊肉馒头谁多吃一个而笑闹。
而在遥远的江南,李光刚刚查封了第六家与郑钧有关的钱庄。账册堆满三间屋子,二十个从幽州学堂抽调的学生正在连夜核账——他们用新式记账法,效率比老账房高了三倍。
更远的辽东,岳飞和完颜宗弼正带降兵修路。女真、契丹、汉人混编成队,喊着同样的号子,锤砸在同一条路上。路修好后,从锦州到辽阳的商队,能少走五天。
所有这些碎片,正在拼成一个新的版图。
不是靠刀剑征服的版图,而是靠学堂、农具、商路、算法一点点连接起来的版图。
“对了,”赵恒忽然想起什么,“陈琳收养的那个假皇子,取名了吗?”
银川点头:“陈琳说,孩子小名唤作‘阿合’,草原语里‘和平’的意思。大名还未取,说等官家赐名。”
赵恒想了想:“就叫赵睦吧。睦,亲睦和睦。愿他这一代,不再有我们这代的隔阂。”
暮色渐起,宫灯次第点亮。
明天还有更多事要忙:江南贪腐网的深挖、河套军镇的朝议、六十名草原子弟入学的安排、实务科举第二批的筹备
但这个黄昏,赵恒和银川就这样并肩站着,看洛阳城的炊烟袅袅升起,与晚霞融成一片温柔的紫金色。
远处的学堂钟声,又响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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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