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四年十一月初三,扬州府衙地牢。
油灯在石壁上投下摇晃的影子,李光端坐在木椅上,面前摊开三本账册。扬州知府王伦被铁链锁在对面刑架上,额头的汗已经干了,留下几道灰白的印子。
“王大人,”李光的声音在牢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影楼的账册写着,去年十二月,你通过‘清源钱庄’支付三千贯,买的是谁的命?”
王伦嘴唇哆嗦:“下官下官不知什么影楼”
“那这个呢?”李光推过去另一本册子,“洪四海交代,你去岁漕运截留的七万石粮食,有三万石运去了登州私港。登州水师营真印三个月前报失,而登州私港恰好在三个月前扩建了船坞——巧合?”
墙角的水滴声清晰可数。
王伦忽然笑起来,笑声在牢房里显得诡异:“李大人,你查得再细又如何?江南十二州,漕运、盐茶、钱庄,盘根错节三百年。你抓了一个王伦,还有张伦、李伦。你端了影楼,明日就会有风楼、雨楼。”
李光不为所动,从袖中取出一张纸:“这是内侍省都知司近半年的用印记录。刘瑾死前三个月,有五份调令用了都知司印,其中三份涉及江南物资调运。但蹊跷的是——”他顿了顿,“这三份调令的存底副本,墨迹深浅、纸张质地,与另外两份截然不同。”
王伦的笑容僵在脸上。
“有人篡改了记录。”李光站起身,走到刑架前,“能用都知司印,能在宫中篡改文书,此人地位不低。但更关键的是,他为什么要帮你们?郑钧致仕十年,在朝中并无实职,凭什么能让宫中人为他冒杀头的风险?”
牢门忽然被推开,亲兵匆匆进来,在李光耳边低语几句。
李光脸色微变,转头看向王伦:“郑钧七日前离开杭州,走的是陆路,方向是洛阳。”
王伦瞳孔骤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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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辰,洛阳紫微宫偏殿。
银川抱着两岁的赵瑗,轻轻哼着党项歌谣。孩子已经睡着,小手还抓着母亲的一缕头发。烛光下,银川的目光落在桌案上——那里摊着一份刚送来的密报。
“娘娘,”贴身侍女低声说,“官家还在文德殿议事,已经两个时辰了。”
银川点点头,将孩子轻轻放在摇篮里,走到窗边。秋夜的风带着凉意,吹动檐角的铜铃。她想起三年前的那个冬天,自己从兴庆府出发时,还是个忐忑的十六岁公主。如今,她是大宋皇后,有一个健康的孩子,还有一个正在改变这个国家的丈夫。
但改变从来不是易事。
密报是李仁孝从西夏送来的,用党项文和汉文双语写成。弟弟的字迹比半年前沉稳了许多:
“姐,草原三部虽退,然‘以马换粮’之议,克烈部使者暗示,若能再加三成粮,他们可助我牵制塔塔尔。此非长久之计。弟以为,当仿幽州学堂,在兴庆府设‘边市学堂’,教三部子弟汉话、算术、兽医之术。羁縻之道,攻心为上。”
银川嘴角泛起一丝笑意。那个需要她写信指点政务的弟弟,终于开始有自己的谋略了。
门被轻轻推开,赵恒走了进来,脸上带着疲惫,但眼睛依然亮着。
“瑗儿睡了?”他走到摇篮边,俯身亲了亲孩子的额头。
“刚睡下。”银川替他解下披风,“议得如何?”
赵恒在榻边坐下,揉了揉太阳穴:“三件事。第一,辽东赈灾方案定了,岳飞和完颜宗弼联名上书,建议以降兵修路——从锦州到辽阳,八百里的官道,修完免罪入籍。枢密院吵了半天,最后还是通过了。”
“这是好事。”银川递过温茶。
“第二,实务科举今秋取了七十二人,其中三十八人出身工匠、农户、商贾。”赵恒喝了口茶,“礼部那几个老学究,差点在朝堂上撞柱子,说‘工匠之子安能登天子堂’。”
银川轻笑:“那官家如何应对?”
“我让陈琳把那三十八人的答卷抄录一份,贴在礼部门口。”赵恒眼中闪过狡黠,“其中有个铁匠的儿子,写了一份‘高炉改良三法’,兵部侍郎看了直接要人,说要是真能成,军器监一年能多造三千副铁甲。”
“第三件事呢?”银川敏锐地察觉到丈夫语气的变化。
赵恒沉默片刻,从袖中取出一份密函:“韩世忠从长江口送来的。比奇中闻罔 嶵薪璋結哽新筷他剿灭影楼老巢时,搜到一批还没销毁的信件。其中一封,是写给‘洛阳友人’的,约定‘十一月初七,黄绫入宫’。”
“黄绫”银川脸色一变,“圣旨用料?”
“而且是新织的江南贡绫。”赵恒声音沉下来,“内侍省查了,今年江南贡绫十月十五才入库,按例要等年节才启用。但入库记录上,少了一匹。”
殿内烛火跳跃。
“郑钧要去洛阳,”银川缓缓说,“带着伪造的诏书,要在宫中发动政变。但他凭什么认为能成功?就算有内应,紫微宫禁军三千,城外还有捧日军两万——”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除非,”赵恒打断她,“他认为到时候,这些军队都不在洛阳。”
两人对视,都看到对方眼中的寒意。
“辽东战事刚平,”银川思索着,“但如果此时北疆再起烽烟”
“或者,江南突然生乱,需要调兵镇压。”赵恒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李光在扬州抓了王伦,江南士绅必然震动。如果他们狗急跳墙,煽动漕工闹事,甚至伪造民变——”
话未说完,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官家!”内侍省新任都知太监王德全的声音带着颤抖,“八百里加急!杭州知府急报,昨夜钱塘江口三十艘漕船被劫,劫匪打出‘清君侧、诛佞臣’的旗号!扬州、苏州已有学子聚集,要求朝廷‘罢新政、复旧制’!”
赵恒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来了。
银川的手轻轻放在他肩上:“官家打算如何?”
再睁开眼时,赵恒眼中已无犹豫:“传令:第一,命韩世忠水师封锁长江所有渡口,许进不许出;第二,命岳飞所部南下使团加速返回,护送李光及关键人证北上;第三,”他看向妻子,“明日的朝会,朕要让那三十个从江南归来的孩子,站在文德殿上。”
“孩子?”
“对。”赵恒走到桌案前,铺开纸张,“李青、耶律明、完颜康他们在江南三个月,学了什么,见了什么,要让满朝文武都听听。江南士绅说新政是‘祸国殃民’,朕倒要让他们看看,真正的民心在哪里。”
银川眼睛一亮:“妾身明白了。攻心之战。”
窗外,洛阳城的灯火在秋夜里绵延。更鼓声从远处传来,已是子时。
而在城南的一处僻静宅院里,几个黑影悄无声息地翻墙而入。为首者怀中,揣着一卷明黄色的绫缎。
宅院主人早已等候在厅中。烛光映出一张苍老的面孔——如果李光在此,定会认出,这是三年前致仕的礼部侍郎,郑钧的同年进士。
“东西带来了?”老人声音沙哑。
黑衣人双手奉上黄绫。
老人展开,就着烛光细看。绫缎上,金线绣的龙纹在光下流转,右首空白处,只待填写内容。
“形制无误,”老人点头,“用的是内库的织机,江南的丝,染坊的局也是我们的人。只要盖上玺印——”
“印已备好。”黑衣人低声道,“刘瑾死前,拓了三份印模。一份在郑公手中,一份在宫里,还有一份在二皇子乳母那里。”
老人手指微颤:“那个孩子”
“陈琳养在府中,对外说是故人之子。”黑衣人顿了顿,“三岁,相貌与官家有三分似,足够了。只要宫中乱起,我们的人会趁乱将孩子送入紫微宫。届时诏书一颁,名分既定——”
“宫外呢?”老人打断,“洛阳守军不是摆设。”
黑衣人笑了:“三日后,北疆会有‘急报’,说女真残部复叛,围攻幽州。捧日军主力必然北调。至于宫禁,郑公已联络上殿前司副都指挥使他兄长在江南的盐引,可都在我们手里。”
烛火忽然爆了个灯花。
老人沉默良久,终于将黄绫卷起:“告诉郑钧,十一月初七,子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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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地牢里,李光看着王伦彻底崩溃的脸。
“我说我都说”前知府涕泪横流,“宫里的内应是、是张贤妃的叔父,内侍省少监张茂则!刘瑾的干儿子娶了他侄女!郑公答应他,事成之后,让他侄女当太后,张茂则任枢密使!”
李光疾笔记录:“还有谁?”
“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周荣他贪了辽东军饷,账本在郑公手里还有礼部侍郎钱喻清、户部郎中”
名字一个接一个,足足十七人。
写到最后,李光的手有些发颤。这不是简单的贪腐,这是一张足以颠覆朝纲的网。
“伪造诏书的内容是什么?”他沉声问。
王伦眼神涣散:“传、传位二皇子说官家推行新政,祸乱祖制令忠臣拥立幼主,拨乱反正”
“二皇子在哪?”
“在在洛阳,陈琳府中。”王伦忽然抓住铁栏,“李大人!下官全说了!求您保全我一家老小!郑钧他、他若知道我招供,定会灭口——”
话音未落,牢房顶上传来极轻微的瓦片滑动声。
李光脸色骤变:“护——”
箭矢破空的声音。
三支弩箭从通风口射入,精准地钉入王伦的咽喉、心口、额头。王伦睁大眼睛,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倒地气绝。
亲兵冲进来时,屋顶已无声息。
李光看着王伦的尸体,缓缓站起身。血从尸身下蔓延开来,在青石板上绘出诡异的图案。
“大人,追不追?”
“不用追了。”李光收起笔录,“立刻准备车马,我们连夜北上。王伦虽死,但他说的每一个字,”他看向北方,“都必须活着到洛阳。”
扬州城外的运河码头上,三十名少年正在登船。他们背着行囊,里面装着江南的稻种、织机图样、水车模型。
李青最后一个上船,回头望了一眼扬州城的灯火。
“舍不得?”身后传来耶律明的声音。这个契丹少年汉语已经说得相当流利。
“不是舍不得。”李青摇头,“我在想,虎丘文会上那些骂我们‘胡化汉学’的老先生,如果知道今晚发生的事”
完颜康从船舱钻出来,手里捧着一包稻种:“想那些作甚。这江南晚稻的种子,若能耐寒改良,在幽州试种成功,一年可多收一季。这才是实打实的东西。”
船缓缓离岸。
运河水面倒映着星空,也倒映着两岸隐约的火把——那是韩世忠水师的巡逻船,封锁了所有支流河口。
三个少年并肩站在船头,身后是南方的黑夜,前方是北方的黎明。
而洛阳城里的更鼓,敲响了丑时的第一声。
长夜将尽,暗流已达沸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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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