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秋实与暗箭
秋阳正烈,幽州城西那片新垦区里,两百多个孩子在金黄的麦浪间穿梭。
这不是游山玩水,是陈琳安排的“秋收实践课”——每个学生要完成三件事:第一,亲手收割一亩麦子;第二,把收割的麦子脱粒、扬场、装袋;第三,核算这一亩地的产出与投入,写一份《田亩损益表》。
起初还有些娇气的学生叫苦,但当他们真正弯下腰,镰刀割过麦秆,汗水滴进泥土时,那些抱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满足感——看着自己亲手割倒的麦子堆成垛,看着麦粒在木锨扬起的风中与糠秕分离,看着麻袋渐渐装满。
“原来……一亩地能收这么多。”耶律明抹了把汗,看着面前堆成小山的麦捆。他是契丹贵族之后,以前只知道骑马射猎,从没想过粮食是这么来的。
完颜康更直接——他抱着刚脱完粒的麦秸闻了闻,咧嘴笑:“香!比马草香!”
陈琳在田埂上巡视,不时指点:“镰刀要斜着割,省力。”“脱粒要顺着纹路打。”“扬场要看风向……”他教得仔细,学生们学得认真。
最让陈琳欣慰的是,那些三个月前还互相防备的汉、契丹、女真孩子,此刻已经在自然地互相帮忙——力气大的帮力气小的捆麦,手巧的教手笨的打结,算数好的主动帮全组核算产量。
“先生,”一个汉人学生跑来,“我们组算出来了!这一亩地,收麦两石三斗。按市价,值钱一千七百文。但算上种子、农具损耗、还有咱们的人工……其实不赚钱。”
陈琳点头:“所以农人苦。若风调雨顺,一亩地刨去成本,能剩三百文就不错了。若遇灾年,血本无归。”他看向所有孩子,“现在你们知道,为什么陛下要减赋税,要兴修水利,要推广新农具了吧?”
孩子们沉默地点头。纸上得来终觉浅,这一日的劳作,比读十遍《悯农》更刻骨铭心。
傍晚收工时,岳飞来了。他看着晒得黝黑、满身麦秸却眼睛发亮的孩子们,对陈琳说:“这课,该让朝中那些大人们也来上上。”
“怕他们吃不了这苦。”陈琳笑。
“所以才该来。”岳飞正色,“坐在洛阳暖阁里批‘减赋三成’,哪知道这三成对农人意味着什么?是能多扯三尺布,多买半斤盐,还是孩子能多读两年书。”
他顿了顿,忽然说:“陈先生,秋收后,我想在幽州办个‘劝农展’。把学生们改良的农具、画的渠图、算的账目,都摆出来,让四乡农人都来看。看得懂,学得会,才算真有用。”
陈琳眼睛一亮:“好主意!不过……要不要请江南的士绅也来看看?”
两人对视,都笑了。那是要让那些高谈“华夷之辨”的江南名流看看,在北方这片曾被他们视为“蛮荒”的土地上,胡汉孩子在一起做什么样的学问。
李光放下手中的密报,眉头紧锁。
郑钧的动作比他预想的更快、更狠。从八月十五到二十,短短五天,江南陆路商道几乎瘫痪——不是明目张胆的封锁,是一连串“意外”:长江渡口的渡船集体“检修”,淮河上的浮桥“年久失修”,运河闸口“例行清淤”……从杭州到洛阳,原本二十天的路程,现在至少要走两个月。
更麻烦的是,这些“意外”都合规合矩。渡船确实到了检修期,浮桥确实老旧,闸口也确实该清淤。你去查,账目清晰,手续齐全,连负责的小吏都一脸无辜:“大人,这都是按章程办事啊。”
可商人们等不起。一车丝绸晚到一个月,可能就错过时令;一船茶叶在路上多耗十天,可能就发了霉。许多商人已经开始改道,或者干脆停运。
“他们在逼朝廷让步。”李光对随行的户部郎中刘琦说,“只要海运没成气候,陆路一断,北方的丝绸、茶叶、瓷器价格就会飞涨。到时候民怨沸腾,陛下就得妥协。”
刘琦迟疑:“可韩世忠将军的海运船队已经……”
“杯水车薪。”李光摇头,“江南一年出产的丝绸茶叶,够装满一千艘海船。韩世忠现在才三十艘,运力不到半成。况且海上风浪大,风险高,商人不敢全押在海路上。”
他走到窗前,看着杭州城繁华的街市。这里是江南的心脏,也是新政最顽固的堡垒。郑钧这些人,用千年形成的商业网络织成一张大网,想把新政困死在里面。
“刘郎中,你即刻回洛阳。”李光转身,“禀报陛下:江南商路已断七成,物价开始上涨。请陛下速做决断——是退一步暂缓新政,还是……”
“还是什么?”
李光眼中闪过寒光:“还是掀了这张桌子,重摆一局。”
赵恒看着刘琦带回的急报,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熟悉他的张宪知道,陛下越平静,心里越怒。
“江南的丝绸涨了三成,茶叶涨了四成,瓷器涨了两成。”张宪低声补充,“洛阳城里已经开始有怨言。有些商户囤积居奇,等着价格再涨。”
“郑钧这是给朕出了道选择题。”赵恒放下奏报,“要么退一步,新政暂缓,江南恢复商路;要么硬扛,看着北方物价飞涨,百姓怨声载道。”
他起身踱步:“可他算漏了一点——朕不是非要江南的货不可。”
张宪一愣:“陛下的意思是……”
“幽州能织绸吗?辽东能制瓷吗?西夏有茶吗?”赵恒一连三问,“以前没有,是因为没必要。北方人穿皮袄、用陶器、喝奶酒,过得也很好。现在江南要卡脖子,那就让北方人重拾这些手艺。”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划过燕山:“传旨:第一,在幽州设‘织造局’,从蜀中招募工匠,教授北人织锦制绸;第二,在辽东设‘窑厂’,请景德镇的师傅北上,教烧瓷器;第三,命西夏扩大茶马贸易,从吐蕃、大理购茶。”
顿了顿,他又说:“再告诉韩世忠:海运船队扩至百艘。不光运货,还要运人——凡愿北上授艺的江南工匠,安家费加倍,俸禄加三成。”
张宪听得心潮澎湃,但又担忧:“可这需要时间……远水解不了近渴。”
“那就先解渴。”赵恒眼中闪过冷光,“传旨户部:即日起,朝廷设‘平价司’,从内帑拨银一百万两,收购囤积货物,按旧价投放市场。告诉那些囤积居奇的商人——要么现在平价卖出,要么等朝廷的货到了,血本无归。”
这是要打一场经济战。张宪倒吸一口凉气:“陛下,一百万两几乎掏空内帑了……”
“掏空了再挣。”赵恒淡淡道,“但要让天下人知道:朝廷的底线,碰不得。”
旨意当日发出。同时,另一道密旨也快马送往幽州——不是给岳飞,是给幽州学堂的陈琳。
陈琳接到密旨时已是子时。他屏退左右,在油灯下细读,越读脸色越凝重。
旨意很简单:命幽州学堂三日内,整理出所有改良农具、水利设施的图纸和制法,派学生送往洛阳。同时,选拔三十名最优秀的学生,准备南下——不是去读书,是去“授艺”。
“陛下要这些孩子……去教江南人?”陈琳难以置信。这些学生最大的才十六岁,最小的才十三。
传旨的密使低声道:“陈先生,陛下说了:江南那些士绅不是说实务科是‘奇技淫巧’吗?那就让他们看看,这些‘奇技淫巧’是怎么让北方多收粮食、少受水患的。也让天下人看看,胡汉孩子一起学的本事,到底有没有用。”
陈琳明白了。这是要把幽州学堂的“实绩”,直接摆到江南人面前。不是靠嘴说,是靠手艺、靠图纸、靠实实在在的东西。
“可孩子们还小……”他仍有顾虑。
“正因为他们小,才更有说服力。”密使道,“若是一群老工匠去,江南人会说‘不过是匠人之术’。但这些孩子——汉人、契丹人、女真人坐在一起,画的是一样的图,算的是一样的账,做的是一样的器具。这本身,就是对新政最好的证明。”
陈琳沉默良久,重重点头:“我明白了。三日内,一定办妥。”
当夜,学堂灯火通明。孩子们被叫醒,听说要选拔南下“授艺”的人,个个睡意全无。
“先生,真让我们去江南?”耶律明眼睛发亮,“去教那些……看不起我们的人?”
“是去交流。”陈琳纠正,“但确实要去江南。陛下要咱们拿出真本事,让江南人看看,幽州学堂教的是什么,北方的孩子会什么。”
孩子们兴奋又紧张。完颜康最实在:“那……管饭吗?江南的饭好吃吗?”
众人大笑。笑声中,那种远征的豪情渐渐升起。
完颜宗弼也接到了密旨。内容与幽州相似:整理辽东的抗洪经验、畜牧改良技术、山林开发之法,派学生赴洛阳。
但他多了一道旨意——命他亲自押送萧斡里剌进京。
萧斡里剌在辽阳大牢关了三个月,完颜宗弼按赵恒的吩咐,让他旁听了学堂的课,看了孩子们画的图、算的账,甚至让他去看了新修的河堤、新开的荒地。
起初这位西辽统帅还梗着脖子,骂完颜宗弼是“叛徒”。但看得多了,骂声渐渐小了。尤其是看到那些女真、契丹、汉人孩子坐在一起,讨论怎么让辽东多产粮、少受灾时,他沉默了。
“你看到了,”完颜宗弼最后一次去牢里看他,“这就是赵恒要建的世道。不是谁压着谁,是谁都好好活着。你还要打吗?”
萧斡里剌看着牢窗外——那里能看见学堂的屋檐,听见孩子们晨读的声音。许久,他说:“我儿子……如果活着,也该这么大。”
完颜宗弼知道,他动摇了。
八月底,完颜宗弼押着萧斡里剌启程。同行的还有二十名辽东学堂的学生,带着厚厚的图纸、标本、模型。这些孩子大多没出过辽东,一路上既兴奋又忐忑。
“大帅,”一个女真学生问,“洛阳……真像传说中那么繁华吗?”
“繁华,”完颜宗弼点头,“但更重要的,是那里有人在等着看咱们——看咱们辽东人,是不是只会骑马打仗,是不是真能读书明理。”
他看向南方:“这一去,是为辽东争个未来。争一个不用刀剑也能挺直腰杆的未来。”
这是秋收后的第一次大朝。丹墀下,百官肃立。但与往日不同,今天殿内多了两群人——左边是三十个幽州学堂的学生,青衿整齐,最大的不过十六岁;右边是二十个辽东学生,风尘仆仆但眼神明亮。
在他们面前的长案上,摆满了东西:幽州的新式犁、水车模型、渠道图纸;辽东的抗洪图、畜牧册、山林开发方案;还有厚厚几摞账目——《幽州秋收损益表》《辽东屯田预算》《边镇学堂开支明细》……
赵恒没有坐龙椅,他走到长案前,拿起一份图纸:“这是幽州学生设计的改良水车,比旧式省力三成,灌溉面积增五成。”又拿起一本册子:“这是辽东学生算的抗洪物料清单,精确到每一根木桩、每一袋沙土。”
他看向百官:“三个月前,有人说实务科是‘奇技淫巧’,说边陲学堂是‘胡闹’。现在,东西摆在这里,人也在这里——诸位,还有什么话说?”
御史中丞秦桧硬着头皮出列:“陛下,学生年幼,纵然会些技艺,也难当大任。治国安邦,终需经义之学……”
“经义之学教出你这样的官吗?”一个清亮的声音打断他。
众人愕然转头——说话的是幽州学生代表李青。这个十五岁的少年出列行礼,不卑不亢:“秦御史,学生在幽州三个月,做了三件事:第一,帮农户算清赋税,发现前年少征了三百石,补上了;第二,帮村里修渠,多浇了二百亩旱地;第三,教会三十个契丹、女真同窗打算盘、记账目。”
他抬头看着秦桧:“请问秦御史,您为官三年,可曾算清过一县赋税?可曾修过一条渠?可曾教过一个胡人识字?”
秦桧脸色青白,张口结舌。
耶律明也站出来:“学生在学堂学《论语》,读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以前契丹人欺汉人,汉人防契丹,大家都苦。现在一起读书,一起种地,才知道——原来大家都想吃饱饭,都想孩子有出息。这道理,经义里写着,可为什么以前没人做到?”
完颜康最实在,他捧出新式犁的模型:“这个,能多耕三成地。三成地,够五口人吃一年。请问诸位大人:是会背‘民为贵’有用,还是真让民多收粮食有用?”
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声音稚嫩,道理却锋利如刀。满殿百官,竟无一人能驳。
赵恒静静看着。他知道,这一刻比千军万马更有力量——因为这些孩子代表的,是一个正在生长的、全新的未来。
而那个旧世界,在孩子们清澈的目光下,正一点点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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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朝后,赵恒单独召见李光派回的刘琦。
“江南那边,有什么新动静?”
刘琦低声道:“郑钧等人听说幽州、辽东的学生进京,又生一计——他们联络了江南的工匠行会,要抵制北上的工匠。说谁去北方授艺,就是‘背弃桑梓’,永不得回江南。”
赵恒笑了:“他们越是这样,朕越要让他们看看——天下之大,不是只有江南。”
他提笔,写下几行字:“传旨:凡北上授艺之工匠,授‘技击郎’衔,视同军功。其子弟可入国子监,可荫补官职。再告诉江南百姓——北方给的,江南给不了;但北方要建的,是江南子孙也能受益的太平世道。”
笔落,朱砂如血。
秋阳透过窗棂,照在那些孩子们带来的农具模型上,泛着温润的光。
暗箭再多,也射不垮正在生长的禾苗。
因为秋天,终究是收获的季节。
(第一百一十七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