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虎丘对
七月初一,虎丘山下,千人齐聚。
文会设在剑池旁的“千人石”广场,相传是当年吴王阖闾葬剑之地。石坪宽阔,可容数千人,此刻坐满了来自江南各州府的士子。白衫如雪,纶巾似云,远远望去,真如一场文坛盛事。
郑钧坐在主位,身旁是王继先、沈括等江南名流。他特意穿了最考究的深绯襕衫,那是只有三品以上官员才能穿的服色——虽然他早已致仕,但今日,他要代表江南士林,与朝廷“对话”。
“诸位。”郑钧起身,声音清朗,“今日文会,本为切磋学问。然则,近日朝中有所谓‘新政’,败坏科举,淆乱华夷,动摇国本。我等读书人,受圣贤教诲,食君之禄,岂能坐视?故今日特议此事,以正视听。”
他示意家丁抬上三个大木箱。箱子打开,里面是码放整齐的册子——正是边陲学堂的课业本,封面上还盖着礼部的官印。
“此乃洛阳边陲学堂之课业。”郑钧拿起一本,翻开一页,朗声念道,“‘女真文与汉文对照《千字文》’——诸君听听!让胡人学《千字文》已是荒唐,竟还要与汉文并列?此非变夏为夷,是什么?”
场下一片哗然。许多士子愤怒起身,高声附和。
郑钧又拿起一本:“再看这个——‘实务算术:田亩丈量与赋税核算’。科举不考经义,却考这些匠人之术!长此以往,士林将成工匠之林,圣贤之道,谁人传承?”
他越说越激昂,最后高举一本册子:“更可恨者,竟有‘胡汉风俗考’之题,让胡崽子论我华夏礼法!此等课业,留之何用?今日,郑某就要在此,当着江南士林之面——”
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焚此妖书,涤荡胡风!”
家丁抬上火盆,炭火正旺。郑钧将一本课业本扔进火中,纸张遇火即燃,火光映红了他的脸。
“烧!”
“烧得好!”
士子们群情激愤,许多人跟着将手中的册子扔进火盆。火势越来越大,黑烟升腾,纸灰飘散,落在白衫上,像不祥的印记。
就在此时,一个清朗的声音从人群外响起:
“且慢!”
陆游带着国子监师生,穿过人群,走到广场中央。五个边陲学堂的学生跟在他身后,穿着统一的青衿,在满场白衫中格外显眼。
郑钧眯起眼:“陆祭酒,你也要为这些妖书辩护?”
“非为辩护。”陆游拱手,“只是有几样东西,想请郑公和诸位士子看看。”
他示意学生上前。完颜硕第一个走出来,打开怀中的木盒,取出厚厚一摞纸。不是印刷的册子,是手抄的课业——字迹从最初的歪扭到后来的工整,一笔一画,清晰可见。
“这是学生在洛阳边陲学堂,一年来的课业。”完颜硕用流利的官话说道,声音还有些稚嫩,但毫不怯场,“第一份,是入学时的汉文描红——那时学生连‘天地人’都不会写。最后一份,是上月完成的《孝经》注疏。”
他将课业递给最近的士子:“请诸位先生过目。”
那士子接过,翻看几页,愣住了。字迹确实从生涩到熟练,注疏虽浅,但条理清晰,更难得的是,每页都有先生的朱笔批改——圈点、评语、鼓励的话,密密麻麻。
“这……这是你写的?”
“是。”完颜硕点头,“学生是女真人,家在辽东。入学前,只会说女真话,不认识一个汉字。现在,能读《孝经》《论语》,能写策论,还会算田亩、画地图。”
他顿了顿,看向那些还在燃烧的火盆:“郑公烧的那些印刷本,是朝廷发给学生参考的。但学生真正学的,是这些——”他指向自己手抄的课业,“是一笔一画写出来的字,是一点一滴明白的道理。”
场中安静下来。许多士子传阅着那些课业,面面相觑。他们原以为边陲学堂只是装装样子,没想到这些“胡崽子”,真在读书,真在进步。
契丹学生耶律宏这时走出来,手中拿着一卷图纸:“这是学生画的幽州城西灌溉渠改造图。三个月前,学生和同窗用绳子丈量了整条渠,算出土方,设计了改道方案。现在,那条渠已经修好了,能多浇三百亩地。”
他展开图纸,线条清晰,标注工整,甚至还有简单的计算过程。
“实务科举要考的,就是这些。”耶律宏说,“不是奇技淫巧,是怎么让百姓多收粮食,怎么让水渠不冲垮堤岸,怎么让赋税算得明白——这些,不重要吗?”
汉人学生李青最后站出来。他手中捧着的,是那份三个孩子合作的《胡汉风俗考》。
“这是学生与完颜硕、耶律宏一起写的。”李青声音沉稳,“我们查典籍,问师长,还写信回各自家乡问老人。写完才知道,女真人拜山神,是因为长白山养活了一代代人;契丹人拜太阳,是因为草原上活过一天就是恩赐;汉人祭祖,是因为不忘根本。”
他看向全场:“学生以前也觉得胡人野蛮,可同窗一年才知道,大家拜的神不同,过的日子不同,但想的都一样——想让家人吃饱,想让子孙平安,想在这世上,堂堂正正活着。”
他顿了顿,声音微微发颤:“郑公说‘华夷之辨’,学生不懂大道理。学生只知道,完颜硕会帮我补女真文,耶律宏会教我契丹话,我会教他们写汉诗。我们在一起读书,没觉得谁是‘夷’,谁是‘夏’。我们就只是……同窗。”
全场死寂。只有火盆里纸张燃烧的噼啪声。
郑钧脸色铁青。他没想到这些“胡崽子”如此能言善辩,更没想到他们拿出的“实绩”,如此具体,如此……难以反驳。
“巧言令色!”他强自镇定,“纵然你们读了点书,学了点字,可血统能改吗?胡人终究是胡人,与我华夏岂能同列?更何况实务科举,让匠人之术与圣贤之道并列,此乃本末倒置!”
陆游这时开口:“郑公所言差矣。陛下推行新政,并非要以实务取代经义,而是要两条腿走路——一条腿走圣贤之道,养治国之才;一条腿走实务之术,育安民之吏。二者并行不悖,方能国泰民安。”
他环视全场:“至于胡汉之分——郑公可曾想过,为何幽州、辽东的百姓,如今都愿送孩子入学堂?因为他们看到了,读书能让孩子有前程,能让自己过好日子。这才是真正的‘大义’——让天下人,无论胡汉,都能安居乐业。”
“若按郑公所说,”陆游声音转冷,“非要分个华夷,非要守着旧制,那幽云十六州刚死了几万人换来的太平,辽东好不容易平定的叛乱,西夏用联姻结成的盟好——这些,都要打碎重来吗?这血,郑公来流?”
郑钧哑口无言。
王继先见状,连忙打圆场:“陆祭酒息怒。郑公也是一片拳拳之心。只是新政推行过急,江南士林一时难以接受……”
“那就慢慢接受。”陆游从袖中取出一卷黄绫,“此乃陛下《兴学诏》。诏中明言:边陲学堂,自愿入学;实务科举,自愿报考。朝廷不强求,只提供机会。至于江南士子若执意罢考——”
他顿了顿,声音清晰:“陛下说了,今秋科举,照常举行。江南不考,北人补之;汉人不考,胡人补之。大宋的官,总要有人做。至于谁来做,陛下不在乎,在乎的是能不能办实事,能不能安百姓。”
这话如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许多士子脸色变了——罢考?真罢考了,官位就让给北人、让给胡人了?那江南士林百年来的优势,岂不断送在自己手里?
沈括低声对郑钧说:“郑公,事不可为矣。民心、实绩、大义……他们都占了。再争下去,江南士林真要离心离德。”
郑钧看着那些还在传阅课业的士子,看着火盆里渐渐熄灭的火焰,终于颓然坐下。
他输了。不是输在口才,是输在那些孩子真实的课业上,输在那些具体的图纸上,输在陆游最后那句话上——罢考?谁真敢拿自家子孙的前程去赌?
文会草草收场。郑钧等人拂袖而去,但许多士子留了下来,围着陆游和五个学生问东问西。他们好奇边陲学堂怎么上课,好奇实务科举考什么,更好奇那些“胡人同窗”,到底是不是真的能读书。
陆游一一解答,最后说:“诸位若真想知道,不妨去洛阳看看。陛下说了,边陲学堂欢迎天下士子参观。看过了,议论过了,再说新政好不好。”
当夜,驿馆。
完颜硕坐在灯下,仔细整理被传阅得有些皱的课业。耶律宏递来一杯茶:“今天……咱们没给陛下丢脸吧?”
“没有。”陆游推门进来,脸上带着笑意,“你们做得很好。比老夫预想的还好。”
他坐下,看着五个孩子:“今日之后,江南士林对新政的看法,会慢慢改变。不是因为他们被说服了,是因为他们看到了——看到了你们这样的孩子,看到了新政结出的果。”
李青问:“先生,那他们还会罢考吗?”
“不会了。”陆游摇头,“没人真敢拿前程开玩笑。不过——”他神色微凝,“郑钧那些人不会就此罢休。明的不行,他们会来暗的。你们在洛阳,要更加小心。”
窗外,虎丘的夜色深沉。远处剑池的水声隐约可闻,像千年前的剑鸣,也像这个时代变革的潮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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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日,西夏兴庆府。
李仁孝站在城头,看着远处草原上渐渐散去的烟尘。三天血战,八千叛军被击溃,三个部族首领一个战死,两个被俘。他胜了,但赢得惨烈——自己的三千亲军折损过半。
副将递上战报:“陛下,俘虏怎么处置?”
李仁孝沉默良久:“愿意归顺的,编入王军,分给牛羊。不愿的……”他顿了顿,“发给干粮,放他们回草原。但告诉他们:若再反,诛全族。”
“陛下仁慈!”
“不是仁慈。”李仁孝望向南方,那是洛阳的方向,“是皇姐教的——杀人容易,收心难。我要的不是一堆尸体,是一个真正归心的西夏。”
他转身下城,忽然想起什么:“洛阳送来的火器,还有多少?”
“还剩三成。那些震天雷……威力太大了,叛军一听见响声就溃散。”
“省着用。”李仁孝道,“剩下的,送到贺兰山下的学堂去。告诉先生们,好好教孩子。等这些孩子长大了,西夏就不需要这么多火器了。”
他想起赵恒的话:“刀兵能压一时,诗书能化百年。”
现在,他有点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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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三,捷报传回洛阳。
赵恒看完西夏战报和虎丘文会的密报,终于露出一丝笑意。他对银川说:“你弟弟,长大了。”
银川正在给阿瑗绣小衣,闻言抬头:“江南那边……”
“暂时压住了。”赵恒道,“但暗流还在。郑钧不会甘心,他一定会找别的法子。”
“陛下准备怎么办?”
“等。”赵恒走到地图前,手指划过江南,“等他们犯错。等新政的果实一个个成熟——等幽州秋收,等辽东学堂出第一批秀才,等边陲学堂的学生通过科举。那时候,他们再怎么闹,都只是螳臂当车。”
银川点头,忽然想起:“荷花……开了。”
赵恒一愣,随即笑了:“走,去看看。”
御花园的荷花池里,今春新移的荷花果然开了。虽然只有零星几朵,但粉白的花瓣在碧叶间,格外清新。
“等阿瑗周岁时,”银川轻声说,“这里就该是满池荷花了。”
“会的。”赵恒握住她的手,“新政也会像这荷花一样,一点一点,开遍大宋的每一寸土地。”
暮色渐合,荷香暗浮。而千里之外,变革的潮水正以前所未有的力量,冲刷着这个古老帝国的每一个角落。
有些人试图筑坝拦阻,却不知潮水终将漫过一切堤防。
因为潮水之下,是亿万百姓求变的心。
(第一百一十四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