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风起青萍
六月初三,洛阳城西的醉仙楼来了几位特殊的客人。
二楼雅间里,原御史中丞郑钰的族弟郑钧、户部右侍郎张悫的侄子张焕、还有三个致仕在家的老翰林,正围着八仙桌低声密议。桌上没摆酒菜,只有一壶清茶,几碟干果,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郑钰这一倒,御史台就废了一半。”说话的是须发皆白的老翰林周颐,曾官至礼部尚书,致仕后仍门生故旧遍天下,“如今朝中敢说话的全是李光那帮新政派,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啊!”
张焕年轻些,三十出头,正是气盛的时候:“周老说得是!我叔父昨日在内阁又吃了瘪,岳飞那份留税两成的票拟,李光硬是给通过了。这还了得?边镇拥兵自重,还要截留赋税,这不是要重现唐末藩镇之祸吗?”
“何止!”另一个老翰林王振邦捶桌,“那劳什子实务科更荒唐!让匠人、农夫之子与读书人同场科举,这是要败坏千年文脉!还有边陲学堂,让胡崽子与汉家子弟同窗——周礼何在?华夷之辩何在?”
一直沉默的郑钧开口了,声音阴沉:“光骂没用。得想法子。如今陛下被新政派蒙蔽,听不进逆耳忠言。咱们得……让他听听别的声音。”
“什么声音?”
郑钧从袖中取出一卷纸,摊在桌上。众人凑近看,是一份联名奏章的草稿,标题触目惊心:《谏止新政十疏》。
疏中列举新政十大罪:一坏科举,二乱朝纲,三纵胡人,四削相权,五费国帑,六启边衅,七失士心,八乱民俗,九违祖制,十危社稷。每一条都引经据典,写得文采斐然,却又字字诛心。
周颐看得手抖:“这、这要是递上去……”
“不是递上去。”郑钧冷笑,“是‘传’出去。先在洛阳士林中传抄,再传到江南各州府,让天下读书人都看看,新政是个什么东西。等舆情沸腾了,咱们再联名上奏——到那时,陛下想压也压不住了。”
张焕眼睛一亮:“妙啊!法不责众,陛下总不能把全天下的读书人都杀了吧?”
“只是……”王振邦迟疑,“黄潜善的人头还挂着呢。”
“黄潜善是谋逆,咱们是直谏,能一样吗?”郑钧收起奏稿,“诸位放心,此事由我郑家牵头。江南那边,我郑氏宗族已联络好了,只要洛阳一动,江南必响应。到时候,看李光那几个新政派,如何应对这滔天舆情!”
几人又密议了半个时辰,才各自散去。他们走后,雅间隔壁的帘子轻轻掀开一条缝——醉仙楼的掌柜是个精瘦的中年人,他听着脚步声远去,快步下楼,从后门拐进一条小巷。
巷子里,张宪一身便服等在那里。
“都听见了?”张宪问。
掌柜点头,递上一张纸:“这是他们提到的所有人名,还有那份《十疏》的要点。郑钧把原稿带走了,但内容我记了个七七八八。”
张宪扫了一眼,冷笑:“还真是迫不及待。才太平几天,就又惦记着搅风搅雨。”他收起纸,“继续盯着,他们再有聚会,立刻报我。”
“是。”
张宪回到宫中时,赵恒正在批阅奏章。听完禀报,赵恒放下朱笔,脸上没什么表情:“江南也掺和进来了?”
“是。郑家在江南经营三代,门生故旧遍布各州。若真让他们煽动起来,确实麻烦。”
赵恒起身踱步。窗外夏夜的风带着荷香吹进来,却吹不散心头的阴郁。他知道新政会遇阻,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这么猛。科举改制动了读书人的利益,边陲学堂动了华夷之防,内阁削权动了官僚体系——这是要跟整个旧秩序开战。
“陛下,要不要先动手?”张宪低声道,“郑钧这些人,捏个罪名不难。”
“捏罪名容易,堵悠悠众口难。”赵恒摇头,“今天抓了郑钧,明天就有更多的人站出来。杀不完的。”
他走到地图前,看着江南那片锦绣之地。那里是大宋文脉所在,也是保守势力最根深蒂固的地方。真要硬碰硬,两败俱伤。
“张宪,你去办两件事。”赵恒转身,“第一,把这份《十疏》的内容,透露给李光。让他心里有数,早做准备。第二——”他顿了顿,“传朕密旨给韩世忠,让他水师做好准备。万一江南有变,要从海上封锁长江口。”
张宪心中一凛:“陛下,真要走到那一步?”
“最好不用。”赵恒望着江南方向,“但朕得防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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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五,幽州。
岳飞收到了洛阳的密信。信是张宪亲笔写的,说了朝中的暗流,也说了陛下对江南的担忧。最后一句是:“陛下问:幽云新政,可能速见大效?需实绩以定人心。”
岳飞把信看了三遍,叫来副将王贵:“咱们在幽州推行新政,最大的阻碍是什么?”
王贵想了想:“是那些大户。他们田多,人脉广,明里暗里使绊子。上次周家的事虽然压下去了,但听说他们联络了其他几家,准备联名上书,告将军‘纵兵扰民、强征田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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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我?”岳飞笑了,“好,让他们告。但告之前——”他起身,“咱们得给他们看点别的。”
当日,岳飞下令:幽州驻军抽调三千人,由军校带领,分赴各乡帮助夏收。这不是军令,是“自愿助农”——士兵帮农户收割,农户管顿饭就行。
起初百姓还将信将疑。直到看见真的有大兵下田,挥镰割麦,汗流浃背却不敢百姓一口水,这才信了。更让人惊讶的是,这些兵里不全是汉人——有女真归义军,有契丹降兵,他们干活同样卖力,甚至因为常年征战体力更好,割得比汉兵还快。
城西李老汉的田里,来了五个兵:两个汉人,两个女真人,一个契丹人。李老汉起初还紧张,但看着他们埋头苦干,半天就割完了三亩麦子,感动得直抹泪。
“老丈,您歇着,我们来。”领队的汉人士兵擦着汗,“岳将军说了,当兵的不光是打仗的,太平时候,就得帮乡亲们干活。”
那个女真士兵用生硬的汉话补充:“我、我在辽东,也种地。打仗,不好。种地,好。”
李老汉连连点头:“好,好!都是好后生!”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不过三五日,幽州四乡都在传:岳将军的兵不一样,不扰民,还帮民。连带着,对女真兵、契丹兵的看法也变了——原来他们也会种地,也会流汗,也懂得“打仗不好,种地好”。
周老爷坐不住了。他原本联络了七八家大户,准备联名上书。可现在百姓都夸岳飞,这时候上书,不是自讨没趣吗?
“老爷,还……还上书吗?”管家小心翼翼地问。
周老爷看着窗外——他家田里也有兵在帮忙收割,那些他曾经看不起的“胡兵”,正干得热火朝天。
“上什么书?”他颓然坐下,“民心都让人收买了,上书有什么用?”
他想了想,又说:“去,准备十石粮食,捐给官学。就说……就说我周家也支持新政,支持学堂。”
管家愣了:“老爷,您之前不是……”
“之前是之前,现在是现在。”周老爷苦笑,“看不懂风向,是要翻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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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东的“实绩”,来得更让人意想不到。
六月初八,辽阳府下了场大雨。浑河暴涨,冲垮了城东一段河堤。洪水涌向三个村子,眼看就要酿成大灾。
完颜宗弼亲率军民抗洪。可水势太急,沙袋扔下去就被冲走。正当危急时,学堂那十个参与过剿匪的学生赶到了——他们没带沙袋,带的是图纸和算盘。
“大帅!不能这么堵!”领头的学生完颜勇喊道,“我们算过了,这段河堤是迎水面,水压太大,堵不住的!得在下游分洪!”
“分洪?往哪分?”
完颜勇展开图纸:“这里!三里外有个废河道,把水引过去,能泄掉三成水势。我们再在这里、这里加固河堤,双管齐下!”
完颜宗弼不懂水利,但他信这些孩子——剿匪时他们没让他失望。当即下令:“按他们说的办!”
三千军民分成两拨,一拨开挖废河道,一拨加固险段。学生们也没闲着,他们用学堂里学到的测量术,现场计算土方、确定开挖深度、标记加固位置。虽然生涩,但有条不紊。
奇迹发生了。废河道一开,洪水果然分流向东,主河道水势顿减。加固后的河堤堪堪顶住了剩下的洪峰。三个村子保住了。
雨停时,已是次日清晨。浑身泥泞的军民瘫坐在堤上,看着安然无恙的村庄,都有种劫后余生的恍惚。
完颜宗弼走到那些学生面前。十个少年累得东倒西歪,手上全是水泡,但眼睛亮得像星星。
“你们……”他声音有些哑,“救了三个村子,两千多人。”
完颜勇咧嘴笑:“先生教过,学以致用。我们就是……用了。”
消息传回辽阳府城,全城轰动。那些曾经嘲笑“读书无用”“胡人读书更无用”的人,再也说不出话来。纥石烈更是带着酒肉到学堂,对着先生们深深一揖:“以前是我糊涂。从今往后,谁再说学堂半个不字,我跟他拼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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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十五,洛阳朝堂。
李光将三份奏章同时呈上:幽州助农夏收的详报、辽东学生抗洪的功绩、还有边陲学堂第一批学生完成《孝经》《论语》学习的考核结果。
“陛下,新政推行三月,此三事可为实证。”李光朗声道,“幽州军民同心,胡汉协力;辽东学子救民于水火;边陲学堂教化初见成效——此皆新政之功也。”
阶下百官寂静。那些原本准备今日发难、响应《十疏》的官员,此刻都哑火了。实绩摆在眼前,再说什么“败坏文脉”“危乱社稷”,就显得苍白无力。
赵恒翻看奏章,良久,抬头:“传旨:幽州助农将士,每人赏钱一贯;辽东抗洪学生,赐‘义勇童子’匾额,免其家赋税一年;边陲学堂全体师生,加赐笔墨纸砚各一套。”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另,朕闻近日朝野有议新政者。议,无妨。但要以实议虚,以事论理——像这三份奏章一样,拿实事来说话。若空谈大义、暗行党争……”
他没有说下去,但所有人都打了个寒颤。
退朝后,郑钧那帮人聚在宫门外,个个面色灰败。
“完了。”张焕喃喃道,“咱们的《十疏》……成笑话了。”
周颐老脸通红,半晌,长叹一声:“回吧。这朝堂……是他们的天下了。”
他们不知道的是,不远处一辆马车上,张宪正冷冷看着这一幕。他手里攥着一份名单——所有参与密议者的名字。陛下说现在不动,但这份名单,会一直留着。
风起于青萍之末。新政的风已经吹起来了,而那些试图阻挡的人,终将被这风吹散,吹成历史的尘埃。
赵恒站在宫城高台上,望着南方。江南的风,迟早也要吹过来。但这一次,他手里有了实绩,有了人心,有了正在成长的新一代。
这场仗,他赢定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