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宗的废帝诏书是在寅时送到的,用八百里加急,从扬州到东京只用了三天——比金军的战报还快。送诏的不是太监,而是枢密院都承旨曹辅,他带着三十名禁军骑兵,趁夜从南薰门缝隙挤入城中。
“臣曹辅,奉太上皇旨意,面见陛下。”他跪在酸枣门城楼时,声音洪亮,刻意让周围所有人都能听见。
赵恒正在给肩头换药——昨日的厮杀让伤口再次崩裂,周振重新缝合时,他咬着一块软木,冷汗浸透内衫。听到“太上皇旨意”五个字,他吐出软木,转头看向曹辅。
那是个五十余岁的武官,方脸浓眉,甲胄鲜亮,腰间佩刀竟然是金镶玉的柄——这不是战场该有的装束。
“旨意呢?”赵恒问。
曹辅从怀中取出一个明黄卷轴,却不是普通诏书,而是用锦盒封装的玉轴诏书,规格仅次于传国玉玺的册封诏。他高举过头:“请陛下……接旨。”
城楼内所有人都停下动作。宗泽手按刀柄,李纲脸色铁青,连正在楼下布防的岳飞都闻讯冲了上来。
赵恒没有起身,甚至没有放下卷起的衣袖:“念。”
曹辅一怔:“陛下,此乃太上皇亲笔废帝诏,按制当跪接……”
“念。”赵恒重复,声音不大,却让曹辅浑身一颤。
曹辅深吸一口气,打开锦盒,取出诏书,展开。玉轴在烛火下反射冷光,绸缎上的字迹工整秀美,是典型的瘦金体:
“朕闻天子承天受命,当以社稷为重。今有子构,嗣位以来,刚愎自用,拒谏饰非。值金虏入寇,不纳忠言,固守孤城,致百万生灵陷于水火。朕屡诏南巡,抗旨不遵,此不孝也;置军民于死地,此不仁也;断江南援路,此不智也。如此不孝不仁不智之人,岂堪为君?着即废去帝号,贬为庶人。另立康王栩继皇帝位,以安社稷。钦此。”
诏书念完,城楼死寂。
只有城外金军营垒隐约传来的号角声,提醒着所有人——这里还是战场。
“废帝……”李纲喃喃,“太上皇……竟真下此诏……”
“不是太上皇。”宗泽忽然开口,老将军眼中血丝密布,“是扬州那帮奸臣!挟持太上皇,矫诏废立!陛下,此诏不可接!”
曹辅厉声道:“宗泽!你敢质疑太上皇旨意?!”
“本将质疑的是你!”宗泽拔刀,“曹辅,你身为枢密院都承旨,不在扬州护驾,跑来东京传废帝诏——是何居心?!说,张邦昌给了你什么好处?!”
刀锋直指曹辅咽喉。曹辅身后的三十名骑兵同时拔刀,城楼内守军也亮出兵刃,瞬间剑拔弩张。
“都住手。”赵恒终于起身,将卷起的衣袖放下,遮住肩头渗血的绷带。他走到曹辅面前,接过诏书,仔细看了看印玺——确实是徽宗的“宣和御宝”,不是伪造。
“是真的。”他说。
“陛下!”宗泽急道。
赵恒摆手,看向曹辅:“康王栩今年十二岁,如何为君?”
“有辅政大臣。”曹辅见赵恒平静,语气也缓和了些,“张邦昌张相公为首,另有汪伯彦、黄潜善……”
都是历史上南宋初年的主和派,后来冤杀岳飞的元凶。
“所以,朕若接诏,该如何?”赵恒问。
“陛下……哦不,废帝赵构,”曹辅改口,“当随臣南下,至扬州请罪。太上皇念父子之情,或可封个王爵,颐养天年。”
“那东京呢?”
“东京……”曹辅顿了顿,“张相公已与金国大帅完颜宗翰达成和议,只要献上玉玺,开城投降,可保全城生灵。”
果然。废帝是假,逼降是真。
赵恒笑了。他将诏书卷起,走到烛台前,却没有烧——而是递给李纲:“李相,收好。这是太上皇亲笔,将来……或许有用。”
李纲茫然接过。
“曹都承旨,”赵恒转身,“你回去告诉太上皇,告诉张邦昌,告诉扬州所有人:朕这个皇帝,是东京军民用命保下来的。要废朕,可以——让金人先踏过他们的尸体。”
“你……”曹辅脸色一变,“你这是抗旨!”
“抗旨?”赵恒点头,“朕抗了。不但抗旨,朕还要——清君侧。”
最后三个字吐出时,他眼中闪过寒光。
曹辅下意识后退,但已经晚了。岳飞的长枪抵住了他后心,宗泽的刀架在了他脖子上。那三十名骑兵想动,却被城楼内数十名守军团团围住——这些刚刚经历过血战的士兵,眼神像饿狼。
“赵构!你敢杀钦使?!”曹辅嘶吼。
“钦使?”赵恒摇头,“你是伪楚皇帝张邦昌的使者,是金人的走狗,是来瓦解我军心的奸细——杀你,天经地义。”
他对岳飞点头。
枪尖刺入。
曹辅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会死在这里,死在东京,死在一个“废帝”手里。他张嘴想说什么,血沫涌出,然后瘫软倒地。
那三十名骑兵瞬间被缴械,押下城楼。
“陛下,”宗泽低声道,“杀了曹辅,等于与扬州彻底决裂。江南诸路若因此断绝一切支援……”
“他们早就断了。”赵恒看着曹辅的尸体被拖走,“从太上皇逃到扬州那天起,我们就只能靠自己。”
他走到窗前,望向城外金军营垒。天色渐亮,能看见金军正在集结,无数火把如星河铺地——今日必有恶战。
“但朕现在明白了。”他轻声道,“为什么张邦昌、汪伯彦这些人,一定要朕死。”
“为何?”李纲问。
“因为只要朕还活着,还守着东京,他们就永远是逃跑的懦夫,是卖国的奸臣。”赵恒转身,“可若朕死了,东京破了,历史就可以由他们书写——他们会说,是朕刚愎自用导致亡国,他们是力挽狂澜的忠臣。多好的故事。”
众人沉默。
是啊,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若东京陷落,谁会在意一个战死皇帝的真实想法?谁会记得这些守城军民的血?
“所以朕不能死。”赵恒握紧拳头,“朕要活着,要守住东京,要让后世知道——靖康二年,有人没跑,有人没跪,有人战斗到了最后一刻。”
“陛下,”岳飞忽然开口,“末将有一计。”
“说。”
“金军连攻数日,师老兵疲。完颜宗翰定以为我军已是强弩之末,今日必倾全力火攻。”岳飞眼中闪过锐光,“但火攻需备火油、柴草,其辎重必在营中深处。若此时有一支奇兵,趁夜出城,直扑其辎重大营……”
“烧了它?”宗泽眼睛一亮。
“不。”岳飞摇头,“烧了没用,金军可再从后方调运。末将的意思是——擒贼先擒王。”
他顿了顿,一字一顿:
“刺杀完颜宗翰。”
城楼内死寂。
金军大帅,十万大军核心,身边亲卫如云,刺杀他?谈何容易?
“如何刺?”赵恒问。
“末将愿率三百死士,从东水门乘船顺汴河而下,在金军后方登陆。完颜宗翰的大帐必在辎重营附近,趁火攻开始,金军注意力全在城墙时,突袭中军。”岳飞声音平静,像在说一件寻常事,“若成,金军群龙无首,必退。若败……不过多死三百人。”
三百条命,赌一个机会。
“末将同去!”宗泽踏前一步。
“老将军需守城。”岳飞摇头,“此去九死一生,末将一人足矣。”
“不。”赵恒开口。
众人看向他。
“朕去。”
两个字,石破天惊。
“陛下不可!”所有人齐跪。
“陛下万金之躯,岂可涉此奇险?!”
“陛下若有不测,东京立时便破!”
赵恒抬手制止喧哗,看向岳飞:“岳将军,你说趁火攻时突袭——金军火攻何时开始?”
“按常理,应在卯时天亮后,视线最佳时。”岳飞道,“但今日有雾,或许会推迟到辰时。”
“现在是寅时三刻。”赵恒计算着,“从东水门到金军后方,顺流需半个时辰。登陆后潜行至中军,需一个时辰。若辰时动手,我们还有一个半时辰准备。”
“陛下真要去?!”岳飞急道。
“朕必须去。”赵恒走到地图前,手指划过汴河水道,“因为只有朕去,完颜宗翰才会相信——大宋皇帝真的疯了,真的敢亲自来杀他。”
他转身,看着众人:“而且,朕有他非要朕活着不可的理由。”
“什么理由?”
“传国玉玺。”赵恒拍了拍背上包裹,“完颜宗翰想要这枚玉玺,想要得发疯。所以即便朕落入他手,他也不会立刻杀朕——他会逼朕交出玉玺,会羞辱朕,会拿朕要挟守军。而这,就是我们的机会。”
“陛下要以身为饵?!”李纲颤声。
“是诱饵,也是刀。”赵恒点头,“岳飞带三百死士突袭,朕带五十人正面吸引注意。若刺杀不成,朕就抱着玉玺冲进他的大帐——然后,炸了它。”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黑火药的改良配方,以及几颗核桃大小的铁丸:“这是朕让军器监试制的‘掌心雷’,威力不大,但若在密闭帐中引爆……”
他顿了顿:“足够炸死一帐的人。”
众人倒抽凉气。这等于同归于尽。
“陛下!”宗泽老泪纵横,“不可啊!老臣代陛下去!老臣这把年纪……”
“正因你年纪大了,才要留下。”赵恒扶起他,“宗老将军,若朕回不来,你就是东京留守。李纲辅政,岳飞掌军——记住,城可破,人不可降。玉碎了,还有人在,大宋就还没亡。”
他看向窗外,天色已蒙蒙亮,雾气弥漫,正是隐蔽行动的好时机。
“岳飞,挑人。要水性好的,要不怕死的,要……能笑着赴死的。”
“是!”岳飞重重点头,转身下楼。
赵恒开始穿戴甲胄——不是龙袍,不是明光铠,是普通士兵的皮甲,染成黑色,便于夜行。他将传国玉玺用油布仔细包裹,系在胸前,外面再套上皮甲。掌心雷塞进腰间皮囊,佩剑换成短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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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纲跪在地上,看着他一件件准备,忽然磕了三个响头:“陛下……保重。”
宗泽也跪下了。然后是城楼内所有将领、士兵,齐刷刷跪了一地。
赵恒系好最后一根皮带,转身看着他们,笑了。
“都起来。朕是去杀人,不是去送死。”
他走到楼梯口,又停住,回头:
“若朕辰时未归……就当我死了。然后,继续守城。”
说完,下楼。
脚步声在木质楼梯上回荡,渐行渐远。
城楼上,宗泽缓缓起身,抹去眼泪,对李纲道:“李相,传令吧:陛下亲率死士袭营,辰时之前,所有人不得擅离岗位。若辰时未归……”
他咬牙。
“擂鼓,总攻。我们……去接陛下回家。”
雾色浓重,汴河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安静得像一条墨色的绸带。
三百条小船如幽灵般滑出东水门,船上的人黑衣黑甲,脸上涂着炭灰,只露出眼睛。
赵恒在第一条船上,岳飞在第二条。
两人对视一眼,点头。
船桨入水,无声无息。
顺流而下,驶向金军大营,驶向十万敌军,驶向一场注定惨烈的刺杀。
而东京城墙上,所有人都在等待。
等待辰时的到来。
等待那一声——
要么是凯旋的号角。
要么是殉国的丧钟。
(第十七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