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林却没有接话，他只是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但是，计划作废了。”
墨刚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什么意思？”
“巨子被转移了。”墨林的声音里透著一股无力感，“他不在地牢，被关进了二楼的‘楼牢’。”
“我这边也不顺利。”一直没吭声的墨武，瓮声瓮气地开了口。
他旁边的墨刚接过了话头，一拳捶在桌子上，震得油灯都跳了一下。
“妈的，当年设计咸阳城的那个相里氏，简直是个变态！”
“府衙周围，全是官署和贵人府邸，连个能落脚的民房都没有！挖地道的起点都找不到！”
他懊恼地抓着自己的头发。
“这破城建得也太好了，连个耗子洞都找不着！”
“住口！”墨林低喝一声，“相里氏乃我墨家先辈，不得无礼！”
墨刚脖子一梗，最终还是把骂娘的话咽了回去，只是胸口剧烈起伏。
工坊里，在次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
墨林仰起头，望着屋顶的横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咸阳城里，根本没有一个叫尹正文的权贵。”
“我们我们连巨子最后的安排都辜负了。”
绝望，如同潮水，淹没了每一个人。
他们是墨者，是能工巧匠，是机关术的大家，可在此刻，他们感觉自己就是四个一无是处的废物。
“不。”
一个平静的声音，打破了死寂。
是墨文。
他一直是最沉默的那个，此刻却缓缓站起了身。
他的身形在四人中最为瘦弱，可站起来的那一刻，脊梁却挺得笔直。
“当年，阳城君攻打孟胜，八十三名墨者，为护巨子，尽数战死，无一退缩。”
“我们若是连救都不敢救，就这么灰溜溜地跑了，那我们还算什么墨者？”
他环视著三位同伴。
“救不出巨子，我们活着，也不过是行尸走肉。”
“所以。”
“死，也要救。”
“操！”墨刚猛地站起，将手中的图纸狠狠拍在桌上，“说得对！不救巨子，枉为墨者！”
“老子宁可死在咸阳府衙，也不当那个逃跑的懦夫！”
墨武紧跟着站起，硕大的身躯像一堵墙。
“算我一个！”
墨林也站了起来，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绝望被一种决然的疯狂所取代。
“信仰大于天！”
“信仰大于天！”
四人齐声高呼，压抑了一整夜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那股属于墨者的，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悍勇，重新回到了他们身上。
“好！”墨林深吸一口气，重新铺开那张图纸，手指重重地敲在上面。
“既然地道走不通，那我们就走大门！”
“夜里，府衙守备最是空虚。我们夜袭府衙！”
他的手指在图纸上快速划过，一条路线被勾勒出来。
“这是巨子被关押的楼牢二号房，这是唯一的退路，后门。”
“希望渺茫，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墨林抬起头，分配任务。
“我和墨文，负责潜入救人。
墨刚立刻抢著说：“我和我弟，先进去，把动静闹大，吸引他们的兵力！”
墨武重重点头：“我们皮糙肉厚，能多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墨林看着他们，没有说“不”，也没有说“谢谢”。
有些事，不必说。
“今晚亥时动手。”
“不救出巨子，誓不还！”
“誓不还！”
章台宫，灯火通明。
宫殿深处，编钟之声悠扬，如流水淌过玉石，洗涤着人的心神。
嬴政斜倚在软榻上，手指随着乐曲的节拍，在案几上轻轻敲击。
自从顾明用针灸之术缓解了他的耳鸣，他已经很久没有如此惬意地听过一曲完整的雅乐了。
乐师们不必再凑到他跟前，声嘶力竭地演奏。
整个身体都透著一股久违的松快。
就在此时，一名寺人趋步入内，躬身禀报。
“王上，方士卢生求见。”
“宣。”
嬴政随口应了一声，连姿势都未曾变动。
卢生，他豢养的一众方士之一，专为他寻仙问道，炼制丹药。
近来他忙于调养身体，对这些虚无缥缈之事失了兴致，已有很久未曾召见。
想来，是这位方士担心失宠，主动跑来刷存在感了。
不多时，卢生快步入殿，宽大的袍袖在地面上拖曳出无声的弧度。
他躬身下拜，姿态做得十足，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
“臣，卢生，拜见王上。”
“起来吧。”
嬴政的声音平淡。
卢生直起身，却未敢抬头，只是又深鞠一躬。
“臣今日前来，是为王上贺。”
“贺从何来？”
嬴政的兴致被勾起。
“仙在面前，何须外求。”
卢生一开口，便是一句石破天惊的马屁。
嬴政敲击案几的手指停了下来。
他示意乐师退下，宫殿内瞬间安静得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讲。”
卢生心中一喜，知道自己赌对了。
“臣遍览古籍，夜观天象，终有所悟。”
“王上乃天命所归之人，生来便是真仙之体，只是未经点化，如美玉藏于顽石之中，宝光内敛。”
这倒是让嬴政来了点兴趣。
“如何点化？”
卢生见王上没有发怒，胆子更大了几分。
“点化仙体，其法有二。”
“其一，寻访天地间的天材地宝，炼制九转金丹，由内而外，激发仙体潜能，褪去凡胎，成就长生。”
话音未落，嬴政便嗤笑一声。
“又是炼丹？”
“老生常谈。”
他的声音里带着嘲弄。
“寡人让你等炼制不死药，药没炼出来，试药的死囚倒是死了不少。怎么，换个‘九转金丹’的名头，就想再来蒙骗寡人？”
卢生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连忙躬身。
“王上息怒，此法确为下策，臣还有上策。”
嬴政不置可否，只是示意他继续。
这便是卢生今晚真正的杀手锏。
“上策，便是寻到真正的仙人。”
“仙人一指，可点化万物。仙人抚顶，能结发长生。”
他抬起头，脸上带着一种狂热的虔诚。
“无需丹药，无需苦修，只要仙人肯为王上点化，王上便可立地飞升，与天地同寿，日月同庚！真正的不死不灭！”
不死不灭。
这四个字，狠狠砸在嬴政的心上。
他要的，从来不只是人间的帝王。
他要的是成为这天地间唯一的主宰，永恒地执掌一切。
卢生见嬴政动了心，立刻趁热打铁。
“古籍有载，渤海之东，有三座仙山，名曰蓬莱、方丈、瀛洲。”
“山中有仙人居住，宫阙皆为黄金白银所铸，仙兽遍地，奇花满园。”
他压低了声音，营造出一种神秘感。
“臣的先师，曾于梦中得仙人指引，侥幸登上过蓬莱仙山。”
“虽未得长生之法，却也脱胎换骨，被赐予了半仙之体，能腾云驾雾，日行千里。”
“先师在世一百二十载，最终无疾而终，开棺之时，棺内空无一物，唯有一股异香，三日不散。想必是追随仙人，逍遥长生去了。”
这个故事编得有鼻子有眼，细节满满。
嬴政听得入了神。
腾云驾雾。
棺椁空无。
他猛地从软榻上站起身，快步走到卢生面前。
“竟有此事？”
他的呼吸有些急促，脸上再无半分此前的慵懒与惬意。
“千真万确！”
卢生叩首于地，“先师手札中，对此事记在的清清楚楚，臣不敢有半句虚言！”
嬴政在殿内来回踱步，心中的那团火，被彻底点燃了。
人间帝王，终有尽头。
六国可以被踏平，天下可以被征服，可岁月，却无人能敌。
但如果，连岁月都能被踩在脚下呢？
不死不灭。
他不仅要做人间的王，更要做天上的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