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无且再也撑不住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流泪的君王,想起了自己那个同样爱笑的女儿。
老臣浑浊的双眼,亦是泪水纵横。
他匍匐在地,泣不成声。
“王上王上莫要悲伤”
“您对阿房的感情,老臣老臣比谁都清楚啊!”
整个偏殿,只剩下君臣二人压抑的哭声。
就在夏无且沉浸在丧女之痛中,与君王共情到极点时。
头顶的哭声,戛然而止。
一股森寒之气,瞬间笼罩了整个大殿。
“既然你懂!”
一声暴喝,如同炸雷在夏无且耳边响起。
“为何要瞒着寡人这么大的事!”
夏无且猛地抬头,对上了一张再无半点悲伤,只剩下无尽怒火与威严的脸。
嬴政俯下身,脸颊与他的额头,相距不过一拳。
“寡人问你!”
“寡人与阿房的儿子,到哪里去了!”
天子之威,如山崩海啸,轰然压下。
夏无却的大脑一片空白,心神彻底失守。
他嘴唇哆嗦著,下意识地喃喃出声。
“顾明他他随墨家传人”
话一出口,他便惊觉失言,猛地捂住了嘴。
晚了。
“顾明!”
“墨家传人!”
嬴政一把揪住夏无且的脖领,将他整个人从地上提了起来。
“说!”
“墨家哪个传人?把我儿带到哪里去了!”
嬴政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根根发白,狂暴的怒意让他几乎失去理智。
“你若敢再有半句虚言,寡人便诛你九族,将你夏氏一族,尽数坑杀,一个不留!”
“呃呃”
夏无且被掐得满脸涨红,双脚离地,拼命挣扎,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嬴政松开手,将他狠狠摔在地上。
“给你片刻喘息的时间。”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瘫软在地的老臣,声音冷冰。
“说清楚,我儿的去向。”
“咳咳咳咳”
夏无且趴在地上,贪婪地呼吸著空气,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死亡的恐惧,让他肝胆俱裂。
他不敢再有任何侥幸,用尽全身力气,五体投地。
“老臣老臣犯了欺君之罪!”
“老臣万死!”
他颤巍巍地撑起半个身子,声音嘶哑。
“女儿自尽之前,确将公子托付于老臣。”
“当时吕不韦与太后权势滔天,公子若是留在宫中,只有死路一条。”
“老臣老臣也是万般无奈,才出此下策,只求公子能活下去,当个普通人,平平安安过一辈子。”
嬴政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夏无且接着说:“老臣不敢亲自抚养,便将公子托付给了相识二十年的至交好友。
“此人乃墨家相里氏一脉的传人,人称‘工巧子’的云林。”
“墨家子弟,最重承诺。云林更是侠义之辈,老臣信得过他。”
“老臣想着,公子跟着他,学些工巧机变之术,将来即便没有富贵,也能凭一技之长,自力更生。”
嬴政听到这里,怒极反笑。
“工匠?”
“你让寡人的儿子,大秦的长公子,去当一个工匠?”
他猛地一脚踹翻了身前的案几,青铜器皿摔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巨响。
“夏无且,你是不是嫌自己活得太长了!”
嬴政的咆哮震得整个偏殿嗡嗡作响。
“寡人的儿子,未来的大秦之主,去当一个卑贱的工匠?”
“这丢的是寡人嬴政的脸!丢的是整个大秦的脸!传出去,要被天下人耻笑万世!”
夏无且吓得魂不附体,连连磕头。
“王上息怒!王上息怒啊!”
他急声辩解:“当时情况危急,保住性命才是第一要务!只要性命在,一切都好说啊!”
嬴政一把将他从地上拎起来。
“说!那个云林,把寡人的儿子带到哪里去了!”
夏无且被这股气势压得喘不过气,为难地摇著头。
“老臣老臣实不知晓。”
“老臣只嘱咐他,离秦国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回来。”
他绝望地说道:“自那一别,老臣再也没有过云林的半点消息。或许或许去了齐国,也或许去了楚地”
线索,又断了。
嬴政松开了手,夏无且瘫倒在地。
殿内的气氛,从暴怒转为死寂。
嬴政缓缓坐回主位,面色冰寒。
“夏无且。”
“老臣在。”
“寡人承认,当年你自身难保,将我儿送走,情有可原。”
“但是。”嬴政话锋一转,声音冷冰。
“后来呢?寡人亲政,扫平六合,君临天下。你身为太医令,深受寡人信赖,为何依旧隐瞒多年,未曾向寡人透露一字?”
“若非寡人今日着手调查,你是不是打算将这个秘密带进棺材里,让寡人的子嗣,在民间流落一辈子!”
“你这是欺君!更是辱国!”
“汝心可诛!”
夏无且脸色煞白,再也说不出半句辩解的话,伏地认罪。
“老臣罪该万死。”
嬴政看着这个跟随自己二十多年的老臣,想起了当年荆轲手持淬毒匕首,绕柱追杀自己的场景。
是这个老头,情急之下,将手中的药囊砸向荆轲,为自己争取了拔剑的宝贵时机。
“罢了。”
嬴政长叹一声。
“念在你当年护驾有功,寡人这一辈子,都念着你的好。”
夏无且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所以,死罪可免。”
“活罪难逃。”
“传令!”
“革除夏无且太医令之职,剥夺其所有爵位、田亩、食邑!”
“打入形牢!”
夏无且浑身一软,但听到只是打入大牢,没有株连九族,一股劫后余生的庆幸涌上心头。
他拼命磕头:“谢大王不杀之恩!谢大王不杀之恩!”
“别急着谢恩。”嬴政冷漠地补充了一句。
“哪天寡人找到了公子,哪天再放你出来。找不到,你便老死在里面吧。”
话音落下,两名卫士走上前来,将瘫软如泥的夏无且拖了出去。
偏殿,重归寂静。
嬴政按著自己的额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齐楚之地?
当个普通的工匠?
他想要的是一个能继承他霸业的优秀子嗣,不是一个只会敲敲打打,毫无大志的工匠农夫。
这算什么事儿。
正在他心烦意乱之际,一名寺人碎步走了进来,呈上一卷竹简。
“大王,李信将军奏报,二十万大军已于城外集结完毕,粮草辎重齐备,整装待发,随时可以南下攻楚。”
嬴政接过竹简,缓缓展开。
他身上那种属于父亲的迷茫与烦躁,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君临天下的铁血与果决。
“李信,雷厉风行,是员虎将。”
他将竹简合上,站起身。
“传寡人旨意,三日后,寡人将亲至咸阳城外,为大军践行!”
“预祝我大秦将士,一举破楚,凯旋而归!”
殿内侍立的宫人卫士齐齐跪拜,山呼海啸。
“大秦万胜!大王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