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天的鸡鸣声，划破了咸阳宫的寂静。
章台宫外，赵高整整一夜未曾合眼，眼下泛著一圈浓重的青黑。
他站在廊下，冷风吹得他单薄的内侍服紧贴在身上，心却比这风还要凉。
王上昨夜独自出宫，至今未归。
这简直是闻所未闻之事。
咸阳城内鱼龙混杂，六国余孽、江湖游侠、心怀叵测之辈多如牛毛。
王上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他赵高就算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一阵沉稳的甲叶摩擦声由远及近。
郎中令蒙恬正带着一队卫士巡视至此。
赵高连忙迎了上去，脸上堆起惯有的谄媚笑容。
“蒙将军，早啊。”
蒙恬停下脚步，对着赵高微微颔首，算是回礼。
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甲胄在晨曦中泛著冷硬的光。
“赵府令有事？”
“哎哟，蒙将军说的哪里话。”赵高搓着手，身子又矮了三分，“奴婢就是想问问王上他可曾回宫？”
蒙恬的眉峰动了动。
“王上行踪，非你我臣子所能揣测。”
赵高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他知道，蒙恬这是在敲打他，让他别多管闲事。
可这事关身家性命，他怎能不管？
“蒙将军误会了，奴婢只是担心王上的安危”
“王上自有禁军护卫暗中随行，赵府令多虑了。我的书城 罪芯章结耕新筷”
蒙恬丢下这句话，便不再理会他，带着卫队继续巡视，脚步声渐行渐远。
赵高独自站在原地，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阴沉。
禁军护卫？
他昨夜明明看到王上是独自一人离开的。
蒙恬要么是在敷衍他，要么就是王上连这位心腹爱将都瞒了过去。
无论是哪一种，都让赵高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王上，您究竟去了哪里？又见了什么人？
与此同时，咸阳宫一处最为隐秘的地下殿堂内。
这里是黑冰台的机要之地，即便是中枢重臣，也无人知晓其所在。
火盆里的炭火烧得正旺，将石壁上狰狞的兽首浮雕映照得忽明忽暗。
秦王嬴政负手而立，身上那件沾染了些许市井烟火气的黑色常服尚未换下。
他的面前，单膝跪着一名黑衣男子。
章邯。
黑冰台的统领，嬴政最锋利的刀，最隐秘的眼。
“查一查，阿房。”
嬴政的声音很低，低到几乎与殿内燃烧的炭火声融为一体。
章邯的身体，却因为这两个字，猛地一颤。
他将头垂得更低，额头几乎要贴到冰冷的地面。
阿房。
这个名字，是整个大秦宫廷，乃至整个朝堂之上，最大的禁忌。
那是王上心中最深的一道伤疤，一道从未愈合过的血淋淋的伤口。
“臣遵旨。”章邯的声音沙哑干涩。
“她当年，给寡人留下了一个孩子。”
嬴政的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死寂的秘殿中炸响。
章邯整个人都僵住了。
王上还有子嗣流落在外？
这怎么可能！
“寡人当年，随口给那孩子取了个名字。”
嬴政转过身，殿内的光线将他半张脸笼罩在阴影里。
“顾明。”
章邯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
他终于明白，为何王上会突然提起这段尘封的往事。
“寡人一直以为，那孩子随着阿房一同去了。”
“但昨夜，寡人见到了一个同样叫‘顾明’的年轻人。”
“他很年轻，很有趣，身上有股不知天高地厚的劲头。和当年的阿房，很像。”
章邯跪在地上，冷汗已经浸湿了后背的衣衫。
他不敢抬头，不敢去探究王上此刻的情绪。
阿房之事，牵扯太广。
当年，那位来自赵国的舞姬，以无双的舞姿和纯真的性情，俘获了少年秦王的心。
可她的身份，成了原罪。
朝堂之上，以吕不韦为首的相邦一派，联合宗室旧族，群起而攻。
他们绝不允许一个赵女，成为未来秦国的王后，更不允许一个带有赵人血脉的孩子，成为秦国的储君。
最终，不堪受辱的阿房，在自己的宫殿里，选择了自尽。
那场大火，烧了三天三夜。
也成了嬴政亲政之后，对整个朝堂进行血腥清洗的导火索。
流放吕不韦，罢黜老臣，扶持新贵。
所有人都以为，秦王是为了集权，为了扫清他一统天下的障碍。
只有极少数人知道，那背后，藏着一个君王对一个女人最深沉的爱，和最痛彻心扉的恨。
“寡人坚信，那孩子还活着。”
嬴政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辩驳的笃定。
“他就在咸阳。”
“章邯。”
“臣在。”
“动用黑冰台所有力量，找到他。”嬴政的命令斩钉截铁，“寡人要确定，昨夜那个顾明，究竟是不是他。如果不是，那就把真正的他，给寡人找出来！”
“诺！”章邯重重叩首。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寻找王上的长子，将成为黑冰台压倒一切的最高任务。
“寡人找了他这么多年，却始终没有线索。”嬴政的语气里，透出疲惫与自嘲，“或许，这便是天意。”
“曾经，寡人以为一统六合，君临天下，便是此生最大的追求。”
“可昨夜之后，寡人方才发觉”
他停顿了一下，望向殿顶的黑暗，仿佛能穿透层层岩石，看到遥远的星空。
“与找到他相比，这天下，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
这句话，若是从任何一个帝王口中说出，都足以引发一场惊天动地的朝堂地震。
可章邯只是静静地听着。
他知道，这不是秦王嬴政在说话。
这是一个压抑了半生情感的父亲，在对着自己唯一的骨血，发出最深切的呼唤。
卯时。
章台宫的铜钟被准时敲响。
钟声浑厚悠长，穿透宫墙，传遍了整个咸阳城。
“先君昭襄王，五十载拓土千里，奠定一统之基，汝，可敢忘？”
“先祖孝公，变法图强，国富民强，立不世之功，汝，可敢忘？”
“历代先君，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数百年之功业，汝，可敢忘？”
嬴政猛地从床榻上坐起，像是被噩梦惊醒。
他环顾四周，眼中尚带着迷茫。
那钟声，将他从对往事的回忆和对未来的期盼中，硬生生拽回了现实。
他，是阿房的丈夫，是那个叫顾明的孩子的父亲。
但他，更是大秦的王。
是肩负著历代先君遗愿，注定要一统天下的，始皇帝。
“政，不敢忘！”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用沙哑的声音，回应着那来自血脉深处的叩问。
“不忘一统天下之大愿！”
声音在殿内回荡，坚定如铁。
寻子之心，与帝王之业，在他心中激烈地碰撞。